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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黄蛋火急火燎地找过来时,琼花婆婆正不紧不慢地对镜梳妆。她将一朵硕大的撒着金粉的绢花小心翼翼地插/入发髻,偏着脑袋左右仔细看了看,似乎不太满意,又摘了下去。换了一支鲜花,刚摘的,很是水灵,开得也正好。但这颜色太鲜艳了些,花朵饱满,大约是更适合那些如花一般盛放的女孩儿的,她戴着终究有些不伦不类。于是叹了口气,到底又摘了。
其实不必如此麻烦的。
她不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青涩又大胆地妆点好自己,脸红心跳还要假装漫不经心地从情郎面前走过。也不是那些风华正茂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游刃有余地试探着别人的真心。她早已不再年轻,一头如云的青丝半数已苍,娇颜的面庞也染上了风霜。大约早些年的经历太过坎坷,她现在的面相是颇为严肃甚至肃杀的,每一道皱纹都有一种凌厉的味道,就像她从来不曾委曲求全过的大半辈子。
再者,跑江湖的又不是深宅大院的贵妇人,穿戴得再好,急匆匆地赶一通路便是满面风尘,随时的一场争斗便可能尸横当场,别人不可能因为你穿得好看而手下留情,簪花的脑袋掉了依然会留下碗大个疤,哪怕是你把兵刃送入了别人的胸膛,也免不了溅自己一身血。
但这么多年过去,无论多忙,无论事态多么紧急,她都坚持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一开始,是当初女为悦己者容养成了习惯,改不了。后来,就变成了一种体面。
琼花婆婆觉得,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过是外边一张皮囊,里头一根脊梁。无论遇到什么事,里头的脊梁固然不能弯,外头的皮囊也不能轻贱。特别是女人,越是过得坎坷,越要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昂首挺胸地面对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眼神,这是对前者的感谢,对后者的嘲讽。
错不在我,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为情所困浑浑噩噩歇斯底里性情大变都不是她的风格,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当初的事虽然生生地挖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块肉,却也不过空了一块,人生还得继续。也不曾怨天尤人,这事儿就像赌博,靠此发家的少,一败涂地的也不多,大部分人只不过凑合着过。很久以后琼花婆婆心平气和地回忆起往事,甚至也没有太怪那个面目早已模糊的男人了。
年纪大了,思绪一拉开,便有些扯不回来。于是双黄蛋的那些叨叨絮絮,一句都没有听到。最后对方活了,三下两下蹦到琼花婆婆面前:“哎哟喂我的姑奶奶,你倒是吱个声儿呀,到底怎么办哟?!”
“慌什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大惊小怪的。”琼花婆婆最终放弃了大朵的花,选了一支朴素一点的簪子。簪身雕成纤巧的竹枝状,还带了几片竹叶,末端趴了只活灵活现的鸣蝉,蝉翼轻薄,振翅欲飞。蝉身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隐隐透着一点黑色,倒更真实了几分。
“能不急吗?那可是我唯一的宝贝徒弟!”老头儿跳脚。
“哦,你也说了,那是你的徒弟。”挑剔地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终于满意了。
双黄蛋苦口婆心:“我记得你也说过,你家乔娃娃失踪了许多天,可是在他的帮忙下找回来的,当初你还让我好好待他呢!这这这……这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呀。俗话说的好,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琼花婆婆听着有些新鲜,觉得世事难料。这没心没肺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儿,也有一天会为个半大孩子急得抓耳挠腮?她打开梳妆台下的一个暗格,仔细地挑着里头的东西,最后拿出一串挂七挂八的金色丝带,缠在腰身上。
双黄蛋简直要被她气死,一巴掌拍在梳妆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蹦了两蹦:“你非要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倒腾这些玩意儿么?你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暗室被毁的事儿他可一直记着呢,现在穆白那小子被带回来,你、我、关弘济三人里头,可不得找出一个出气的么?哼哼,穆小子跟我关系好,肯定不会说为唆使的,你和关老头儿就不一定啰……”
“那你说如何是好?找个机会把穆白那小子偷出来,然后逃之夭夭?还是先下手为强,做了教主自己当?”琼花婆婆又取出一把弯弯的小金刀,缠到腰间,夹在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饰品中间,淡淡问道。
正在碎碎念的老头儿倏然停住,见了鬼一般地瞪着她。猛然反应过来,一蹦老高,跳到窗前疑神疑鬼地张望了一番,大概是见左右无人,缩着脑袋将窗户吱呀关上,活脱脱地演绎了什么叫做贼心虚,压低了嗓门:“哎哟,老婆子你不要命啦?这话也敢说?”
琼花婆婆倒是笑了起来:“我可不像你,有贼心没贼胆,最多梗着脖子狡辩两句。你看现在的教主,还是听得进话的模样吗?他能跟你讲理?怕是早就等着有个借口除掉我们这些碍眼的老家伙呢。天魔六老,地位尊崇,哼,齐艳还不是干净利落地被他收拾了?现在关弘济还在水牢,低下的人也早被他接收了,老李头是他身边的忠狗,风子是个墙头草,你嘛……哈哈,专心摆弄你的花草,也没什么威胁性,甚至目前还挺有用。只有位高权重的老婆子我,可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啊,该担心的是我才对。”
她这么一说,双黄蛋又为她着急起来:“那,那那又如何是好?要不,你先避避风头?”
“唔,然后像过街老鼠一样被撵得到处跑?按他这斩草除根的性子,恐怕今后的日子,都不得安生啰。”琼花婆婆功夫比双黄蛋高,已经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老婆子奔波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安定一些,是不打算再跑了。你怎么着?要想摆脱干系的话,我劝你趁着现在外头无人,赶紧离开我这院子的好。”
“我哪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双黄蛋下意识地反驳,声音有些哆嗦,“可可可是,我们毕竟在天魔教呆了那么些年……”
“哦,你要讲情分?”也算得上老朋友了,琼花婆婆还是比较了解他的尿性的,“我问你,现在在位子上的那人,于你可有什么情分?当初是天魔教庇护的我们,那人只不过把教内搅得乌烟瘴气罢了。这么些年来,欺压当地百姓,强行招募教众,恃强凌弱是非不分,哦,现在还倒腾出了药人……我承认,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到底不曾强硬地抗争过。但现在事情到了我头上,却也是不惧的。世人总把天魔教称作魔教,若按黑吃黑的理,也是强者为尊,那老婆子拼一把,也是理所应当。”
琼花婆婆一副话家常的语气,云淡风轻地说出了一番惊天之语,直把双黄蛋听得目瞪口呆。正待说些什么,外头已经传来了人声,听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正是教主当下最看重的“黑衣”。脱胎自关弘济手下那一群死士,现在是彻彻底底直接听命于教主,明里暗里做的都是些血腥之事。
私底下,有人把他们称作“黑鸦”,专门报丧的。
琼花婆婆挑眉:“我的人还会拦着他们一阵,你要不要趁这个时候离开?”
“我,我,我……”双黄蛋像只公鸡那样“喔喔喔”了几声,忽然一横心,飞快地说“其实,我在药人身上也动了手脚,随时可以控制他们的行动,也许可以帮上一点忙!”
琼花婆婆这回真的有些惊讶了,倒是抬眼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
双黄蛋挺了挺他圆滚滚的肚子:“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拿着我研究的药物害人,总想着有朝一日做点什么才好。只是,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罢了。”
倒是没想到,反而是一个女流之辈,拥有这般的胆识和勇气。
琼花婆婆朗笑一声,似是颇为快意般地拍了拍他的肩,率先开门迎着黑鸦走了出去。她住的地方也极为讲究,现在一重重的门渐次打开,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当场,竟有着惊天的气势。
双黄蛋看看铜镜中自己乱糟糟不修边幅的模样,再看看琼花婆婆没有一丝凌乱的头发,那身黑底红花刺绣繁复的衣服,第一次觉得,或许走江湖的人,打扮得体面些也是必要的。这样,当你抱着必死的决心踏上征途时,大约就会少一点遗憾了。
琼花婆婆做决定,自然不会像双黄蛋那般仓促的。她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现在不过是借着穆白的事,又拉到了一个盟友,多了几分把握。她等着双黄蛋跟上来,一面走,一面交底:“听说教主这次出去吃了个不小的亏,带了伤,对付他的把握又多了几分。到时候我们进去,先沉住气观察一番,看从哪里入手。等我做了手势,你再召唤药人。”
双黄蛋拿手指抓了抓头发,尽量让它们看起来服帖一些,一面应着是是是。
“外头布置了我的人,大伙儿说好了,谁能干掉教主,那位子就给谁坐。只不过,不能再逼着教众入主中原了,我们偏安一隅太久,都是一些老家伙在苟延残喘,早已跟不上外头的大势,不过穷折腾而已。休养生息,让大家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罢。”
双黄蛋头疼:“哪怕他撞在我的刀口上死了,我也不会当这个教主哇,每天那么多烦心事,可不闹腾死。这种事儿,还是留给你们去操心吧。”
倒是更关心其他的事:“你那小孙儿呢?没事吧?”
琼花婆婆面色柔和了一些:“没事,我早就把他安置到稳妥的地方了。”
“那就得了,你的孙儿没事了,到时候帮我看着点穆白小子,要能把他也捞出来,那就没什么遗憾了。”打定了主意,双黄蛋倒是显得十分光棍。
琼花婆婆愣了一下,摇头失笑。她忙活教内事务久了,总爱分析利弊,倒不如这老朋友洒脱了。
一小队黑鸦候在外头,为首一人抬眼阴鸷地扫过二老,又很快地垂眼行礼:“婆婆,药师,教主让你们尽快过去一趟。”
琼花婆婆面色如常地点点头,如同往常一般镇定地出发了。双黄蛋很想嚎两句,到底忍住了,有些紧张地摸到了破破烂烂的衣袖间的药粉,大摇大摆地跟了过去。
他一再地让自己淡定一些,在教主住处的门口遇到被解压而来的关弘济时,还挑衅地翻了个白眼。然而,等进到里头,看到教主凌厉的一掌正拍向穆白时,顿时不淡定了。琼花婆婆事先的嘱咐全忘得一干二净,大吼一声“穆小子——”呼啦啦药粉全冲着身边的黑鸦甩了出去,然后又将几个瓶子狠狠摔在了地上。
没能及时退开的黑鸦顿时直了眼睛,愣愣地站在当场。瓶中的黑色液体汩汩而出,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黑鸦转向了双黄蛋,外头有人飞快地奔来。
双黄蛋一指那头:“赶紧救人!”
琼花婆婆:“……”说好的先沉住气呢?
其他人:“……”要不要这么简单粗暴?
一场天魔教的内乱,就这样由双黄蛋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