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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车鹏雇好了车,晚晴与车氏带着铎儿吃过早饭,便又启程要回伏村去。恰他们才出了车家集不远,又瞧见伏铜趿着破鞋披着破袄在路旁站着。远远见了大车,伏铜又迎了上来皱了眉头问道:“你们要回家?”
车氏喊了车夫道:“快走快走,莫要理这个人。”
晚晴这时想起马氏先前在自己家嚼过的舌根,竟有了几份相信,这伏铜是不是真与车氏有什么勾扯。但若真是如此,那伏村这点小地方也太乱了些,而她这些年竟活的傻子一样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又兼这回走亲戚并没有前些年没有孩子的时候那要愉快,或者也是自己心境的原因。晚晴有些兴意阑珊,抱了铎儿眯眼装睡,装着装着真睡着了,一直到下伏村口上才猛得惊醒了过来。
远远瞧见自己家的院子已是亲切不已。晚晴抱着铎儿下了车,放他在地上自己跑了,也抱了自己薄薄的包袱皮往家走着。花生远远已经抱起了铎儿,笑问道:“小娘子转亲戚回来啦?”
晚晴道:“花生大哥不忙吗?”
花生道:“不忙,不忙。”
这样小的村子里,人都没有几个,平日不过鸡犬相闻,唯一个晚晴和铎儿热闹些能叫他有些兴头的都走了,这两日确实难熬。
晚晴左右四顾不见伏泰正,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对着花生笑了笑便进了自家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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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府南楼起居室中,魏芸与高含嫣两个坐在软榻上,屋内龙涎香气吟吟。高含嫣见魏芸有些心不在焉,知是伏青山回来的缘故,吩咐自己的丫环知书取了罗衣过来,站起身叫她系了道:“既你家相公已来,我也不好多呆。就此告辞,明日若仍得了柳七的词,还叫我来同赏。”
魏芸摇头道:“他也没什么事,整日就是个回家早。”
高含嫣心道:回家早还不好吗?如你哥哥一样整日盘桓在外,一月里有三十天不在家过夜难道就好了?
她觉得魏芸这是故意炫耀自己的夫君疼爱自己,刻意捧了魏芸道:“妹妹这样好的人才,妹夫对你又敬又爱,结婚这么久,仍是当你如月中嫦娥一样,真叫姐姐羡慕。”
待送走了高含嫣,魏芸才捧了那玛瑙兽首杯款款进了书房。她脚上踢一双无根软底软面小绣鞋,头上云髻金饰,身上宫披华裳,锦裙晓妆,绕过临门几处陈古盆,在伏青山面前圆杌覆绣花圆垫上坐下,将玛瑙兽首杯轻轻搁在漆绘朴纹的几案上,便有小婢女捧了酒壶无声上前,替她在盏中倒了暗红的酒液。
“半展龙须席,轻酌玛瑙杯……”魏芸唇色深比酒液,轻轻摇转着流光暗转的玛瑙杯摇头叹息道:“年年春不定,虚信岁前梅。”
她轻拈了纯金的塞子下来拈盏轻酌了一口,嫣然一笑道:“我今日得了幅李义山的《小园独酌》。”
伏青山在对面小榻床上坐着,伸腰过来笑问道:“你不甚出街,难道是书画铺送来?”
魏芸摇头:“说起来好笑,是禹州知府宋汝谨,他想升职想疯了,在府外拜了多回哥哥没拜到,索性拜到我和大嫂这里来。他竟知道大嫂爱晏殊晏几道父子的东西,送了她一首《浣溪沙》的真迹,方才我们恰在隔壁同赏。”
魏源大权当握,想走其门道的人不计其数,但能将手伸进内宅的还不多见,而且能如此知晓内宅妇人们心思,这熙州知府宋汝谨也当是个人才。伏青山凝望着自己这成亲两月的新妇,笑看她在唇间回味那句花房未肯开,她身上含烟碧波色的华裳才着过两回,下面三春桃粉的裙子更是从来没有见过。
以平心来论,她面相虽娇却没有晚晴的媚,便是华服以衬也不及晚晴的娇美。但她知词晓赋,通律善雅,唯一一点不好处是太过纵信婢仆老妇们,每每伤及他的面子而不能自知。
他伸手拉过魏芸的手摩梭着,良眉善目打量着魏芸,从眉间到颌角,未几轻轻凑过去吻上她的唇,待魏芸启了唇却又避开问道:“可还生气?”
魏芸此时却想起昨日自己生气的事情来,推了伏青山佯怨道:“你可知昨日你错在那里?”
伏青山那知不过沐洗时夫妻之间彼此使唤拿个帕子浇点水,也对她产生了冒犯。是而仍是上下抚磨着魏芸,摇头道:“我何错之有?不过是你心绪不佳心有忧思迁怒于我。”
魏芸也是涉世未深的闺阁女子,况且深爱这丈夫,虽有奶妈在耳边不住聒躁,到了床头自然还是丈夫最亲,是而啜饮了口葡萄酒道:“哼。前夜咱们沐洗,你竟叫我替你浇水拿帕,竟将我如丫头一般使唤,如此大的冒犯都浑然不知,可见你心中并不爱我。”
伏青山低声笑道:“夫妻之间,如此算得什么?在我们乡村里,妇人们每夜都要亲自给丈夫洗脚,端茶奉水更不用说。”
魏芸最恨伏青山提起农村里的事情,将他这样一个风流人才也衬出些村俗来,忽而竖了柳眉道:“若你觉得农村妇人们好,何不在农村娶上一个,还来找我做甚?我生在这样的人家,又是这样的女子,你怎能将我与那些又蠢又丑的村妇们相比?”
伏青山凑近了瞧着魏芸,见她生气眉间拧在一起,眉眼与魏源十分神似。心内暗道:农村可不是只有又蠢又丑的村妇,我的晚晴貌美,这京城中女子都不能比,她不也是个村妇。
京城中的美人,自然罗裹纱堆,上好的脂粉调匀面庞,整日不见风吹日晒,远瞧自然是美的。但到了床上卸去妆饰,那粗样就显露了出来。魏芸如此,高含嫣亦是如此。若将她们丢到农村去晒上几年,只怕也会成为又蠢又丑的村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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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是六月,眼看入暑的天气。晚晴自缸里取了肉出来和着葱蒜炒了一盘,又拿细面和了菹菜烙了几张软饼,拌了盘子黄瓜作菜,与铎儿两个油油的吃了一顿,才拿大锅烧了一锅水来给铎儿洗澡,洗完哄他上炕睡了,这才甩开膀子清扫里里外外院子里的鸡屎杂物,清理小黑猪的窝子。
待将里外打扫的清透了,晚晴忽而又忆起上回伏盛来时,厅房里八仙桌下的老鼠洞并那些土。因那厅房里送走了两位老人,到底有些渗人,她总不爱进去,这会拿了扫箒簸箕借着月色开了门,心已经是怦怦乱跳着。
她将那土扫完,又寻了东西来塞上了鼠洞,才要出门,忽而一眼便扫见伏海的牌位竟歪倒着。若叫伏泰正或者伏盛他们瞧见了还了得,晚晴忙过去一把扶了起来摆正,站着凝视了许久,将那牌位上面的盖子掀开,自内抽了张发黄的纸出来。
纸上书着几行字,大多数她并不认识,前面的几个却到现在都还能记得。
她依次摸索下去:
君玉韶,念晚晴。然诺重,遂成行。惜去来匆匆,光浮浅影。山树云深哀意浓,水墨画意手抚亲。盼来日、覆蹈归是途,补遗径。
恰晚晴二字,正是她的名字。
她持着纸出到门外,借着月光抚着那晚晴二字。忆起自己初来时,满头的癞疮,有日伏水氏持钥匙开了隔壁伏泰正家院子的门道:“丫儿,去替我将那屋子皆打扫干净了去。”
那时她还无名无姓,要饭的娘一直呼她是丫儿。
青山那时是个白白净净穿着童生服的小子,皱眉道:“丫儿,这名字可真难听。”
伏海的牌位,那时还摆在伏泰正家厅房的八仙桌上。她小小年级虽不通文墨,但也心爱文字,扫那厅房西间里的床时,见床顶有这样一张纸,上面书着几行字,拿了出来问青山道:“青山哥,你可认得这些字?”
青山接了过来念了一遍,道:“不过是半阙词罢了,有什么稀奇。”
晚晴道:“我听着很好,青山哥你再念一遍。”
青山又念了一遍,恰那是个晴朗的傍晚,夕阳似火,晚霞如歌。青山不知为何对这买来的小丫头生了些怜悯,持了纸道:“你连个名字都没有,晚晴二字就很好,往后给你做名字,可好?”
晚晴喜不自胜,问青山道:“那是什么意思?”
青山指了指天边的云霞道:“就是那个意思。”
真是好美的意境。从此,丫儿就有了名字,她就成了晚晴,一村子的人皆是这样叫着。
她心爱那张纸上的文字并她的名字,将那张纸藏在了伏海的牌位中,这么多年。
她心中的思念如草疯长,洗过澡后心中躁动仍不想睡。便开了后院门披头散发上了后面山坡上的菜地,欲去摘根黄瓜来解渴。
晚晴摘了根黄瓜到那股子涧水边冲了冲,横持了喀噌喀噌咬着才要纵身跳下了山坡,竟见伏泰正家后院门开,伏泰正从门内走了出来。她此时躲无可躲又满嘴的黄瓜,忙将剩下的半支藏到了身后,假装没看见伏泰正,准备要下了田梗,就见伏泰正两步上了坡子问道:“晚晴什么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