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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措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花坛上,远远看着陆远和那个叫江珊的女孩寒暄叙旧。认识陆远这么久,文措第一次觉得陆远的世界离她有些遥远。
除了秦前和陆远的几个学生,文措对陆远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
今年二十八岁的陆博士不是拔苗助长一下子长大的,他也和文措一样,经历过很多人很多事才到今天。可是文措对他的过去却毫无头绪。
不知道为什么,文措看着江珊的目光不再那么单纯。她隐隐有些危机感,一种奇妙的危机感。这个女孩知道她所不知道的陆远,这让她有些输掉的感觉。
陆远是个学术派的男人,气质温和做事不紧不慢极其有耐心,而江珊这个女孩也是差不多的调调,安静又文艺,有种学院派的美丽,和陆远看上去非常相配。这和文措这种十分表面的漂亮是很不同的。
一贯自信到有点骄傲的文措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点挫败。
文措踢着腿时不时抬头看他们两眼,两人仿佛旁若无人,自顾自说这话,对文措似乎无所顾忌,这让文措有点不爽。
文措等了十几分钟,终于从花坛上跳了起来,大大咧咧走到陆远身边,对他说话的声音明显冷了下去:“陆远,我走了,你们继续聊吧。”
她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希望陆远和往常一样发扬精神,结束对话送她回家。
可她忘了,此刻和陆远说话的这个女孩也一样需要他发扬精神,她甚至比文措对陆远更熟悉。
陆远对江珊笑了笑,回过身压低声音对文措说:“你路上注意安全,回家了给我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文措还是有点不甘心:“你不回去吗?”
“嗯。”陆远说:“我的老师在这里住院,我要和江珊一起去看看他。”
“噢。”文措鼻子里已经有些哭腔了,可陆远却傻愣愣地没有听出来,“我走了。”
甚至连再见都没有说。
江珊是陆远近七年的同学。从本科到硕士,江珊一直死心塌地地喜欢陆远。
两人刚一进校就被封为系花和系草。江珊被封为系花还算情有可原,个高肤白,长相秀气,说话轻言细语,一头及腰长发极具女神范,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女学霸一枚。陆远嘛,主要是整个系身高超过一米七五的就陆远一个,每次一群人出现,陆远就高人家半个头,实在太打眼了,让人把持不住。
读大学的时候江珊在科教院非常受欢迎,但她不知道是什么屎糊了眼睛,就是一门心思喜欢陆远,为了追求陆远完全不顾面子,把科教院心理学系每个男人都打动了,就是没打动榆木脑袋的陆远。
后来江珊彻底伤了心,硕士还没有读完就出了国,去墨尔本大学读心理学,一去三年。
除了每年给陆远寄点心理学讲座的DVD,两人几乎没有什么交集。
对江珊,陆远总觉得有几分心虚,几分愧疚。
这次江珊提前回国,也没有告诉陆远,两人就这么在医院狭路相逢,想想还真是一桩孽缘。
文措走后,江珊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良久她才问:“女朋友?”
“啊?”陆远愣了一下,摇摇头:“不是。”
江珊嘴角有自嘲的笑意:“原来你还是会和女生交往的,只是不想和我交往。”
陆远被她说得有些尴尬,忙转移话题:“江教授住在哪个病房,我想去看看他。”
江珊意味深长看了陆远一眼:“肿瘤科特需病房。我带你去吧,我爸应该也挺想见你的。”
三年没有回过江北,在竞争激烈学习压力极大的墨尔本大学完成了博士学位,还是墨尔本大学的王牌专业之一心理学。她以前的老师、她的爸爸都以她为荣。
还没正式决定回国,她的邮箱已经被各种offer积满,她的导师想要她留下来继续做研究,她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回国。
纵使她学习事业再怎么成功,始终不是她想要的。读大学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第三人种——女博士。
当初只想读几年书就嫁人生子,成为妻子成为妈妈。后来她就遇到了陆远,认识他喜欢他,然后纠纠缠缠就是七年。她人生最好的七年用在这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却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她人生最大的挫败大约也就如此了。
病房里,陆远和爸爸寒暄着,陆远说着他近期的研究,今年的大项目,导师的计划和著作。江教授听得认真,时不时给他一点意见。江教授一直喜欢陆远,曾几何时也非常希望陆远能和江珊成一对,但两人始终不来电,也就不强求了。
陆远走后,江珊坐在病床前低着头认真削着苹果。一手拿着果子慢慢转着,一手拿着刀一点点削着皮。
江教授躺在床上,看着江珊,良久深深叹息:“他要是喜欢你,早就和你在一起了。放手吧。”
江珊还是低着头,许久才说:“可是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别人不是吗?这说明我还有希望。”
江教授摇摇头:“傻孩子,他宁可单着也不肯和你在一起,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他又叹了一口气说:“感情的事不是做学问不是考试,不是努力就可以的。”
江珊削完最后一块皮,将苹果递给江教授。
“我知道了,爸爸。”
江珊在洗手间洗手,水龙头的水淋在手指的伤口上,血混着水流入下水道,只有浅浅的痕迹。
她苹果削得那么好怎么会削到手呢,她自己都有点想不通。
陆远没想到江珊还会愿意和他说话。印象中她应该是很恨他的。不然不会急到还没正式毕业就走了。
江珊走后的三年,除了定期给陆远寄DVD两人就完全没有联系了。她寄回来的讲座陆远都有很认真的看完,江珊在国际上发表的论文,陆远也有很认真的看完。
在学术上,江珊应该算是他想法最为接近的人,所以两人才能在最初成为朋友。如果不是江珊之后起了那种心思,陆远也不会躲着她。其实这么多年,陆远也觉得可惜,毕竟那么懂他学术想法的人实在难找了。
其实这么些年陆远也搞不懂江珊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为了让江珊打掉念头,陆远在她身边打嗝放屁徒手挖鼻屎,什么恶心干什么,偏偏这姑娘是个实心眼,一条路走到黑。为了拒绝她,室友给他出了两个主意:1,睡她好朋友;2,把她睡了然后不负责任。
两点都能让女孩子彻底幻灭。陆远听完直翻白眼,全是馊主意,亏他们怎么想得出来,还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临走前江珊追出病房,找他要了手机号。陆远隐隐有些忐忑。
这天晚上,陆远,文措,江珊都没有睡踏实,三个人都各怀心事,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自从知道江教授住院,陆远隔三岔五就会去看看江教授,一方面江教授是他的入门恩师,另一方面他最近写著作写得有点瓶颈,江教授能给他很多学术上的帮助。
自从发现陆远隔三岔五到医院里来,文措看雷雷也看得比之前勤了。
文措和陆远在医院遇到过两次,两次陆远都赶着上楼,两人也没说上话。
文措坐在雷雷病床旁边,想了许久问他:“这里十楼是什么科啊?”
“肿瘤科的特需病房。”雷雷说:“退休的干部和技术专家住的,待遇好。”
“噢。”文措回想起来陆远是有说过是他的老师。估计是江北大学的老教授了。
“其实也没什么用。你看再有钱当再大的官住再好的病房,要死的时候总得死。”雷雷笑笑说:“那些有钱人还不是和咱们得一样的病么。”
“嗯。”文措正准备说话,雷雷手机就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皱了皱眉头还是接了起来。
“嗯……嗯……我知道……我明白……谢谢您。”挂了电话,雷雷抱歉地对文措说:“我想你可能需要回避一下了。”
“怎么了?”
“一会儿葛明义要来,还有很多记者。”
“葛明义?”文措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想了一会儿问:“网上那个募捐慈善家?”
雷雷讽刺地笑了笑,“对,就是他。”
文措原本走了,想想不放心又回来了。她一直在病房不远处,看着平时只能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个人带着一大帮记者有说有笑地到了医院。一通拍照,采访,折腾得病房里大家都不能睡觉。
所有人走后,雷雷已经累得话都说不出了,看到文措还没走,眼睛睁了睁,最后又疲惫地闭上。
文措已经大概明白了一切,坐在病床旁边忍不住掉了眼泪。
“对不起,这几年我都没有来看你,如果我来看你了,就不会让你受这样的罪,万里要是知道你过这样的生活,一定会怪我的。”
“你来看又能有什么用呢?”雷雷眼角滑过眼泪:“一年几十万的医疗费,不管多少人给钱,都只是杯水车薪。从他那来钱,已经是最快的了。”
正这时候,雷雷收到一条短信,连名字都没有的陌生号码,上面写着:这次三万。
雷雷讽刺地笑了笑,递给文措看:“其实他就是个大骗子,拿我们的事写软文,编故事在网上博同情,什么网络善人,都是假的。别人的捐款,他从里面提成,剩下的才给我们治病。”
文措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这个网络善人的微博她曾看过多次,每次都是感人至深的文章和图片。怎么会?她怎么都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这世上肮脏的事多了去了。”雷雷笑:“不知道才是幸福。”
文措还是难以置信,她问雷雷:“明明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配合,为什么不揭穿他?”
雷雷轻轻喟叹:“没有他,我连这三万都拿不到。”他无奈地说:“不管多少,他至少给了钱我。如果把他揭发了,三万都没了。”
文措沉默。她也知道一场重病能要了一个家的命,一年几十万,即使是万里活着,万里也是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雷雷睁开眼睛,原本有神的眸子里只剩死灰一片,像两颗正在枯竭的星球:“文措,这病是个无底洞,我们都不知道到底还要花多少钱。我家里已经被我彻底拖垮了,不依靠他,我就只能出院等死了。”
颤抖而绝望的声音让人动容。雷雷努力忍着,眼泪却还是滑落了出来,那么无助:“真的要死了,我才知道我一点都不懂事一点都不为家里着想。文措,我想活着,我舍不得死。”
“……”
陆远想过来看江教授就免不了会碰到江珊,只是真的碰到她,还和她一起离开医院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两人聊着今年江珊发表的两篇论文,只聊学术上的话题能避免提及私事的尴尬。
可江珊就是不肯放过陆远,两人聊着聊着,江珊就突然问了一句:“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你喜欢她,是吗?”
陆远原本还在口沫横飞地说着国外的研究,突然这么被问了一句,一下子哽住了。过了许久,他斟酌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有重度抑郁,十分危险的自杀倾向,是我目前的研究对象。”
江珊松了一口气:“所以因为她有病你才和她走得近吗?”
不知道为什么,陆远听到“她有病”三个字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他想为文措辩驳一句,可却又不知道从何辩起。他也总是说文措“有病”,可他总觉得他说的和江珊说得并不是一个意思。
过了许久,陆远才极其艰难地点了个头:“嗯。”
江珊开玩笑:“我也有病,重度偏执,十年了还喜欢你,你怎么不和我走得近呢?”
陆远又陷入无休止的尴尬。
正当陆远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的时候,他一抬头,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线。
“文措?!”陆远一看到是文措,立刻走了过去,一秒都没有犹豫,甚至忘记了一旁还站着江珊。
在陆远眼里,文措不仅仅是个病人,更是对他来说很特别的人,具体特别在哪里,陆远也说不出来。
文措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连陆远喊她都没有听见。
陆远走到她身边来的时候,她只感觉有一道熟悉的影子,突然遮住了她的阳光。文措几乎下意识地抬头,入眼的,是陆远略带关切的焦急脸孔。
他看着文措,微皱着眉头,嗔责地问她:“怎么丢魂一样,喊你听不见啊?”
“陆远?”文措一看到他那张熟悉的脸孔,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
几乎想都没想就钻进了陆远的怀抱里。陆远愣了一下,然后用上次文措逗他的时候教他的方式,伸出双手环住了她的腰。
文措像一只猫一样钻进陆远的大衣里,越钻越里面,她紧紧地抓着陆远的毛衣,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陆远身上温暖的体温让文措觉得短暂的安心。
“怎么了?”陆远不断安抚着文措。
文措被他这么一问,心底那些软弱瞬间将她击溃,她忍不住就哭了出来:“陆远,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陆远被她问得没头没脑的,“怎么了这是,谁又惹着我们文大小姐了?”
文措一直在哭,没完没了那种,可陆远就是发了疯一样有耐心,哭笑不得地说:“怎么跟小孩似的没完没了?”
说完才想起来江珊也过来了。微微转过身对一旁的江珊说:“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处理。不用在送我了。”
听到陆远声音的文措这才反应过来这会儿除了陆远,还有第三个人。她赶忙在陆远衣服上擦了一把脸。红肿着眼睛从他怀里出来,一直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她对陆远和陆远旁边的江珊说:“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说完看了陆远一眼,又看了江珊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她握紧了手上的文件袋,头也不回地往病房去了。
陆远大概也没想到她翻脸翻得这么快,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臂:“怎么了这是?莫名其妙生什么气呢?”
文措不管不顾,只想着离开眼前这两个人,什么都不说,只是用力甩开他的钳制。
文措倔起来牛一样,陆远怕弄伤了她不敢太用力,只能跟着她走。
谁知他刚走出两步,就被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江珊拉住了。
陆远和文措都没想到秀秀气气看起来没什么战斗力的江珊会站出来阻拦。
她倔强地拉着陆远的袖子,用一脸很认真的表情问陆远:“就算她有病,你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帮她。”江珊顿了顿,有些严肃地说:“陆远,没有一个心理学家会这么救人,你是打算把自己搭进去吗?”
医院人来人往,大家都步履匆匆,没有人因为他们三个人而驻足。
百年历史的江北第一医院改建了几次,设备楼房都重建了,唯有那百年老树没有移动也没有伐掉。
冬意越来越浓,冷啸的北风吹掉了树上所剩不多的枯黄叶子。此情此景看上去十足萧索。
本来埋头要走的文措最终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她全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好像树上瑟瑟发抖的枯黄叶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听觉似乎出了点问题。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江珊,再机械地转过头来,看着紧蹙着眉头的陆远。
永远温柔呵护着她的陆远,被她折腾也还是不屈不挠的陆远。
她在心里,一直傻傻以为是来替代万里的陆远。
原来从头到尾,都不是她想象的那个陆远。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明知道答案会让人难过,她却还是问了出来:“你是因为我有病才接近我的吗?”问完她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对,你本来就是因为我有病才接近我的。”
她眼眶中瞬间就积满了眼泪,文措倔強地抬起了头,心里一抽一抽的,她固执地问着陆远:“后来呢?后来也是吗?陆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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