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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水面波纹一层一层地推开,似有轩然大波。
濮阳挑食的动作止了一止,好奇道:“像何人?”
皇帝也说不上来,觉得像,可回想起来,脑海中却是一片空濛,想不出有那样一个人。要一事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总会使人心烦。皇帝逐渐拧眉,转头望向窦回,窦回也跟着想了一想,可想破了脑子也想不起,只得茫然地摇了摇头。
皇帝瞪了他一眼,窦回忙垂首做请罪状。
濮阳见此,便笑着打了个圆场:“陛下政事繁忙,些许小事,记不得也难免。”
皇帝叹息道:“说来说去,还是老了。”
濮阳忙道:“阿爹正当精壮,怎可言老?”
皇帝看了眼她,笑着道,“而今行走需我儿扶持,怎能不服老。”见濮阳着急地要反驳,便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说了。
濮阳只得合唇。皇帝望着池水,又想了一会儿,发觉着实想不起。
他经过的那些要紧的人与事,他都是记得的,总不至于忘却,可些许无关人事,忘了也是有的,既是无关,想不起便想不起了。
这样一想,皇帝倒也不执着了。
风又静,太阳拨开了云雾,直晃晃地晒了下来,连日的雨,至今日便要止了。
濮阳抬头望向天空,夏日怕也不远了。
回宫途中,濮阳便思索如何撺动诸王上表,解决徙戎之事,又想该拿哪位兄长下手。
赵王莽撞,做不了这样精细的事。晋王心眼多,他先知,定会想方设法瞒着,独吞功劳,可此事,凭他一人是做不成的。代王遇事避且不及,指望不上。底下几个,连朝都不得上,更是不必寄望,一圈数下来,竟只有荆王。
“荆王殿下会做事,只是遇事缺乏决断,此事交与他正好。”卫秀亦如此道。
缺乏决断,便会寻人商议,便会左右为难,便会迟迟拿不定主意,日久生变,消息便少不得泄露。
如今诸王,哪一位府上没几个密探?
如何将此事透与荆王,使其上心,并不与濮阳牵扯倒是件难事。
濮阳托腮坐着,侧头望着窗外杏花朵朵,专注地想着。
卫秀在她对面,便没有出声,静静地坐着,端着一盏茶,也不喝,偶尔望向窗外满园繁华,偶尔又看一看濮阳沉思的侧颜。
春日斜照入室,案上香炉袅袅生烟。
窗下的阴影在偏移,窗外繁花暗香在浮动。濮阳逐渐弯起唇角,极小的弧度,卫秀便知晓公主是有主意了。她将杯盏搁回案上,她提壶,替濮阳倾下一盏茶。
濮阳端起饮了一口,笑道:“当日先生建议将张峤安入工部,看来是早有伏笔。”
张峤是濮阳荐上去那批俊彦中的一个,与姜轸之正直不同,此人通变果决且善言辞。而工部,在年初,便被皇帝有意交与荆王,使其也有了些自己的势力。
眼下,正好借张峤之口。
恐怕在将《徙戎论》献出之时,先生便算计好了后面几步。
卫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问:“张峤心思灵活,殿下用他,就不怕他直接便倾向荆王,落得白忙活一场?”
濮阳缺人,这几个都是她看好的,要借皇帝的手提拔上去,可若是这几人为势力动摇,投向诸王,她便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濮阳却不担心这个,缓缓饮了口茶道:“心思灵活之人,往往善于钻营。荆王那里,颇多依附,不乏一二品的重臣,他官小,难以跻身。跟随我,至少能得陛下青眼,经此事,只怕他不但不会生二心,反会更死心塌地。”
提拔起来的人,就是得时不时用上一用,这样主臣都安心。
卫秀见她看得一清二楚,将人心算计得丝毫不差,也不再说了。
日影西斜,趁着夜幕尚未降临,濮阳先去将事情安排下去。卫秀见她走远,又转头望向窗外杏花,夕阳映照下,杏花不复方才繁花锦簇的热闹,倒显出落寞灰暗。
卫秀张口,唤了阿蓉来:“明日我要访客,置备一份礼物来。”
阿蓉问道:“先生要访何人,礼用何等为佳?”
“陈渡。”卫秀笑了笑,“不必太拘谨,俗礼不在他眼中。”
陈渡易宅别住,住在清德坊一角。小小的一座宅子,围墙灰暗,门也旧,看着清贫。
当初自谓周之贞士之人颇多,陈渡在其中,最为扎眼,因其狂傲,因其毫无掩饰,时日一久,世人便最为推崇陈渡,这批人,也被皇帝咬牙切齿地称为“陈渡之流”。卫秀每每念叨“陈渡之流”,便忍不住讥讽,可将陈渡与那些人相提并论,真是委屈了他,也抬举了那些人。
仆役上前叩门。敲了许久,门才打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从里边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张着圆溜溜的眼睛,在外面诸人身上扫上一圈,便将目光定在正中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先生身上:“先生来错地方了,我家郎君不见客。”
卫秀笑道:“请这些小郎再禀一回,仆名卫秀,仰慕先生大才,特来拜访。”
小童犹豫片刻,口中将卫秀二字念了一回,便打开了门,走出来,做了一揖,道:“如此,劳烦先生稍候。”
说罢闪回门内,又将门关上了。
阿蓉便有些忧心,低声道:“先生从未以卫秀之名,与陈郎相交,怕是不会相见。”
卫秀目光沉静:“他若不见,便当我来错了。”
卫秀虽从未与陈渡相交,但《徙戎论》已遍传京师,她的名字,也为世人所知。她赌陈渡虽不愿为大魏效力,但心中仍然存着这个世道,仍旧没有忘却当年的一腔热血。
她孤军奋战,总需帮手,陈渡厌恶魏室,他们勉强也算志同道合了。
小童去了不久,便小跑了出来,这回便更恭敬了,敞开了大门,请卫秀入内。
十九年不见,当年恃才傲物,青春得意的丞相之孙,已沉稳寡言,深居寡出。他年不过三十五六,两鬓已夹杂了缕缕银丝,看着憔悴,可他那双明亮的双眸,却分明还留存少年时的傲气。
卫秀也不怕他生气,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恭敬下拜:“秀慕名而来,拜见陈先生。”
陈渡靠在迎枕上,整个人都懒得很,嘴角带抹随意的笑意,言辞轻挑道:“你躲在公主府上,旁人伸长了脖子都见不着,纷纷猜着是如何老成谋国之才。不想如此年轻,腿脚还不好,真是叫人失望。”
卫秀直起身来,打量他一眼,道:“昔日丞相之孙与大将军之子合称连璧,少年英才,磊落男儿,叱咤疆场,早立战功,朝中诸公,无人不赞,谁知今日亲见,竟形同老叟,蛮横无礼!”
“你是何人?”陈渡面色一下就沉了下来,被这么一激,他才正眼去看卫秀的脸,这一看,他便愣住了,指着卫秀,明亮的双眸是惊是喜,腾地一下站起身,冲到卫秀身前,急声问道:“你是何人!你姓什么?”
“姓卫。”卫秀淡淡道。
陈渡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可能,你像极……”他双眸如充了血一般,带着愤懑,带着期盼,带着不敢置信。
“我姓卫,先生怕是认错人了。”卫秀又道。
陈渡深吸了口气,镇定了些,眼睛仍盯着卫秀,问道:“你与陈郡仲氏有何关联?”
“仰慕而已,可惜并无关联。”卫秀道,又显疑惑之色,“先生可是想到了什么?”
陈渡看着她,理智霎时间回归,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叹息:“你真不该来。”与人希望,又打破希望,真是残酷。他已很久没有想起那道骑在骏马上,奔驰在戈壁沙漠的身影。当年世人口中的连璧,一个碌碌无为,整日缩在孤宅中,一个英年早逝,十五岁便丧命在归京途中。
少年时的风光,如今想起何其寂寥,何其不堪。
“卫先生可有字?”陈渡坐回座上,又变作懒洋洋的模样。
卫秀道:“无字,先生唤我名便是。”
既然留了人下来,陈渡便一挥手,令小童烹茶奉客。转头来又打量了卫秀两眼,方才乍一眼看去,只觉得像极了少年时那位好友,但眼下再细观,又觉得不那么像了,气质不同。
好友跟随父亲,从小在边关军营中摔打,一身英武挺拔,眼前这位,缩在轮椅中,面色苍白,浑身羸弱不堪。
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大约是方才瞎了眼,陈渡暗嘲一句。
童子上得茶来,陈渡道了句请,卫秀也不推辞,端起茶盅,品了品,寻常的茶,并没什么特殊的。再观室中四壁,空空如也,一幅装饰的画都无,可见陈渡生活清贫已极。
“抄书度日,招待不好先生。”陈渡看透了卫秀所想一般,淡淡一句,眼神漠然。
抄书度日?俸禄呢?卫秀并未问出来,估计朝廷给的俸禄,多半被他散给行乞之人了。
“暗室之雅,在于节。”卫秀道,“陈郎入崇文馆,所见所闻,可合乎心意?”
“文人的事。有何甚可说道?”陈渡学的是武事,他名中这个“渡”字,便是渡江之意,是当年的老丞相对他寄予的厚望。熟读兵书,如今却在崇文馆,混迹文人间,怎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