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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四月芳菲(一)
四月已夏,还是清晨日头也高高挂上天穹。
代王爷领着百名家眷下人准备赶赴封地,在城门整理行囊时,却不见有人来送,心中顿觉悲凉,叹道,“树倒猕猴散,可悲啊。”
王妃也重叹一气,楚清辞听见,也不指挥下人了,过来说道,“都是一些忘恩负义胆小如鼠的人,父王不用为了那些人生气,省得气坏了身子。离开京师也好,在河州倒更自在。”
代王爷也觉离开这是非之地是好,只是这等同变相拘禁在封地,不得皇命不能离开,哪怕是往后进京跟太后圣上贺寿,也得得了允许才能来京,“哪里甘心啊……”
话没说完,旁边已有声音制止,十分严肃。桉郡主摇头,“父王,这些话不可说……而今一家人平安就好,去了河州地位荣耀皆在,也不愁吃喝,其实也是好事。历经这一遭,家人在一起才最好不是么?”
楚清辞看着妹妹,好似已变了个脾气,意外的没有冲动,甚至提醒父母不要有怨言,天子脚下说多错多,不无道理。父亲往日也太大意了些,他们整个王府都太大意了。信任皇帝会庇佑他们一世荣华,这本身已错,“妹妹说的对,能去河州,我们身为臣子,感恩戴德。其余的,都无需多言。”
代王爷也唯有感叹,不过家人安和,能一起去封地度过余生,虽有不甘,可伴君如伴虎,能活命已不错。还是不要有太多其他想法,去河州吧。
下人整理好行囊,守城官兵也看了通牒送过来,放行离城。
从城门离开,众人又看了一眼这皇城大门,此次一去,再回也难了吧。
今日正好是集日,赶集的百姓进进出出,不多久人就多了起来。一辆高蓬马车疾驰而来,到了门口被人拦下。却见里头有个女子俯身出来,将腰牌丢给守卫,就往他们走去。
守卫见女子气度不凡,一时没拦。再看腰牌,竟是大理寺的。旁边又有个男子拿来腰牌,一瞧是兵部侍郎,这下不敢再拦了。
桉郡主瞧见柳雁赶来,也是意料之中。看见齐褚阳,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就强行挪开了,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样,尤其是他。
两人跟代王爷王妃问了好,楚清辞说道,“风头火势的你们不用来,也知道你们的心意了,犯不着让朝廷的人盯上。”
齐褚阳坦然道,“只是回封地,并不是发落,更非贬谪,旁人有什么闲话可说的。”
楚清辞笑了笑,十分无奈,“这番安抚的话也不用说了,大家心中都明白。只是你能来,不枉我们相识一场。这次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齐褚阳虽然一直作为伴读,陪世子练箭习武,但世子却未给过他脸色瞧,别人闲言碎语念他是个孤儿,世子也会呵斥那些人。与其说是陪读,倒不如说是朋友。如果不是将他当做朋友,那日他也不会告知柳雁王府的变故。所幸,一切安好,没有人流血。
“终有一日会再见,你若来不了京师,我也可以去河州。”
楚清辞顿时动容,“好。”
桉郡主终于是抬头看他,因为知道再不看,以后想看也没机会了。余光看见柳雁目光落在自己这,抿了抿唇,终于收了视线。罢了……再怎么看,也跟自己无关了……
柳雁见他们在旁说开,只剩自己和桉郡主在这,冷冷清清的。她默了默开口道,“宋宋的事你帮了我一回,我一直欠你一个人情。如今算是还上了,往后谁也不欠谁。”
桉郡主看着她说道,“用不着这样给我台阶下,安怡也是我的朋友,那并不算是帮你。”
“那这台阶你要不要?”
桉郡主恼了恼,偏头,“要。”
柳雁笑笑,“河州也是个富庶之地,去了那倒也不委屈的,就当去玩吧。”
桉郡主闻言,又看了看齐褚阳,喃喃道,“京城挺好的,我不想走……”
“这么想,会更不舍得的,随遇而安吧。”
哪怕是多想也没用了,桉郡主点点头,见时辰已晚,说道,“你们回去吧,待久了真要被人说三道四了。”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柳雁突然觉得她一走,更无知心人。两人的脾气相近,本能做朋友的。可性子都有傲气,不能成友也不奇怪了。如今想想,已是有些后悔。
“珍重。”
“珍重。”
两字化作马蹄声响,散在马车扬起的尘土中,抛洒烈日下,一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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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司宾觉得近日有人在打听他。
还时常有人偷看他。
可仔细问话,却问不出是谁在打探他的事。察觉有人偷窥,再一看,却什么人都瞧不见。这日正看着文书,猛地抬头往外看,还是没见着人,却隐约见着个身影。他大骇,“我们这是不是闹鬼了?”
柳芳菲听后抬头瞧了他一眼,“哪里会有鬼,真有鬼,缠的也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虞司宾抬起两指,“我绝对没有做亏心事。”他将一沓文书递给她,认真道,“你说是不是有姑娘喜欢我,所以让人偷偷打听?”
柳芳菲微抿唇角,说道,“恭喜。”
见她没半分迟疑就道贺,虞司宾心里犯了酸,“我当时也找人打听你来着……所以就这么猜了。”
柳芳菲一顿,抬眼盯他,“虞司宾。”
被她看得心虚,虞司宾干笑两声,正好有人进来,便回了自己桌前。刚坐下又感觉到灼灼目光,忽的回头,还是不见人。倒是柳芳菲经他刚才一说,一瞧见人影就抬头看去,真见着个人缩脑袋。
难道鸿胪寺真闹鬼了不成?
或者是说……真有人欢喜虞司宾?她抬眼看向那还左瞧右瞧咋咋呼呼的男子,末了低眉继续看文书,怎么可能……
黄昏已至,斜阳倾洒天地,映得地面一片橙红。
虞司宾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一会见柳芳菲从旁边经过,跟了上去,“再过两日有戏班子来京,要不要一块去看?”
“不。”
“可是只待五天就走了,听说唱的是我朝第一个女侯爷宣平侯的事,连宣平侯都要去听一听,你真不去?”
柳芳菲微顿,她敬重的人没有几个,但宣平侯绝对是排在第一。只是宣平侯跟柳家不怎么往来,行事低调,如今听说戏班唱的是她的事,一时心动,“我自己去。”
“酒楼已经没位了,我让我爹留了正中间的位置给我们。”
柳芳菲蹙眉,“你爹?”
“对呀,那酒楼是我们家的。”虞司宾见她还是犹豫不决,万分气馁,“那你去吧,好好看,好好听,我不去给你添堵。反正我也不爱看。”
本来就是他留的位置,柳芳菲哪里有那么厚的脸皮自己去听。走了几步沉思片刻,才道,“去吧……只是你得找多两个人,不能就我们两个。”
虞司宾眼一亮,“好啊好啊。”
他欢喜地跟在她一旁,和她说着这么去那,到时候在门口见,一块进去。柳芳菲听着,没有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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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廊道灯笼已高高挂起,灯火照入屋内,连屋里的烛火都显得暗淡了些。
柳定泽一手撑腮,听了下人所说,才道,“连放衙后都跟在一旁?”
下人答道,“回四爷,一连几日,天天如此。”
柳定泽摆手让他下去,等下人走了,方青才说道,“听这话,倒是觉得那虞司宾是欢喜芳菲的。”
“可不是说芳菲对他已不搭理,他仍跟着么?那样轻佻的人,怎么能做柳家女婿。”
方青闻言,抬眉看他,“你别忘了当初你也常把我堵在巷子里,我骂你混蛋了你都不走,非要把我急哭了才走。”
柳定泽微顿,辩解道,“那可不一样,那时我还是少年,年少不懂事。可那虞彻也是弱冠之年了,再做那样的事可就是轻佻。”他又问道,“当年你被我吓着没?”
方青笑了笑,“吓的可不轻,又不能跟我娘说。”
柳定泽笑的歉意满满,“年少罢了……当初你不敢跟家人说,如今芳菲想必也是。虞家那小子,我真得找他好好说说话了。”
“别吓着人,好歹也是尚书家的公子,免得别人又说你跋扈。”
柳定泽应了声,躺下身,枕在她腿上。瞧见她手里绣着的荷包,伸手晃了晃,看清模样,已是讶然,“青青,你说你不擅刺绣,我还以为你谦逊。原来真不会……这荷包当真丑极了。”
方青拍拍他的手,“说了绣不好你偏要,如今我快绣好了,你嫌丑也得带着。”
柳定泽叹气,“要是别人问起这是谁绣的,岂不是坏你名声。”
方青笑笑,低头瞧着他,问道,“那你不要跟人说这是我绣的好不好?”
“不好。”柳定泽将荷包拿过,上头还煞费苦心的绣了两只鸳鸯,虽然歪歪扭扭的,但至少还认得出这是什么。看着看着就满意了,“只差收口了?”
“嗯。”方青瞧着倒是越看越不喜欢,真没法让他就这么带出门,“我再给你做个吧。”
“这个挺好的。”
方青着他的长眉,问道,“要带出去坏我名声么?”
柳定泽想了想确实不太好,“那收了口,装了干花挂床边吧。”
只要不拿去见人,这倒无妨。方青欣然同意,等她绣功好了,再做个带出去人人都夸赞的,也好让他面上有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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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芳菲今日放衙,发现家中来了马车,一瞧还以为是父亲来了。结果却是空车,车夫拿着马鞭到了跟前,说道,“四爷吩咐了,往后就由小的来接送姑娘。”
向来只乘马车来而不愿乘马车回去的柳芳菲意外道,“为何?我不是跟父亲母亲说了么,劳累一日,步行回去舒筋活络,素来如此,怎么突然就变了?”
车夫笑道,“小的也不知。是四爷亲口吩咐的,还请姑娘上车吧。”
虞司宾在旁听了,虽然觉得不能跟她多走一段路,还是说道,“我就说嘛,姑娘家不该走那么多路,忙了一天多累,坐马车回去会舒服些的。”
柳芳菲瞧了他一眼,“你不也是步行?”
“等你坐马车了我也坐。”话落,好像道出了什么真相。见她目光又落来,虞司宾干咳两声,“好了,快回去吧。”一会低声,“明天未时见。”
明日两人约了一起去看戏,柳芳菲自然没忘。想到可能会见到宣平侯,心绪难平,快到半夜才睡着。
翌日起来,洗漱后梳发,两眼竟有些浮肿。她揉了许久眼,好似难恢复了。只好放弃,插了平日的簪子,好似难看得很。打开妆奁盒子,里头的首饰不见几样。挑了对玉珠耳坠挂上,左右看了看镜子。又换上一支珠钗,打量许久,才觉可以。站起身时,见婢女都瞧自己,她也低头看了看,“难看?”
婢女笑道,“好看。只是平日都不见姑娘打扮,觉得稀奇。”
柳芳菲顿了顿,“那平日难看?”
婢女不知她为何今日颇奇怪,笑答,“姑娘底子好,素日也好看,今日更好看。”
“那就好。”她想了想,“不会失礼宣平侯。”
众人还以为她要去见的人是个男子,谁想竟是那女侯爷,“姑娘要穿哪身衣裳出门?”
柳芳菲看向那衣柜,只觉满眼暗色,好不容瞧见一件稍微明眼的,指了指,“就那件褙衣吧。”
那还是夏初时每个院子做新衣,方青指给她的,说姑娘家得穿点明眼的衣裳。做好后就一直放在那,还是头一回穿。穿之前婢女还给熨了一遍,这才平整。等她着好衣裳,时辰已有些晚了。坐了车马到酒楼附近,就让车夫回去,不愿让他瞧见自己跟个男子同行,免得和家里头说。
虞司宾已在酒楼门口等了许久,正是午后的太阳,*毒人。小二已出来好几回,“少爷,您还是进里头等吧,等人来了小的给您禀报。”
“不行,你又不认得她。”虞司宾摆摆手,打发他进去。等了一会,倒是在人群里瞧见个漂亮姑娘。那姑娘穿着一身浅黄褙衣,极为合身的衣裳衬出优美身段,更衬得肤白如雪,似琼花无瑕。她撑着一把墨色荷花的伞,缓缓往这走来。
瞬间连夏日炎热都散去了。
只是远远看见,他已不由将背挺的更直,很是紧张地往那边看着,眼都不愿多眨。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这四月天的芳菲哪里归于春景了,分明正是明艳欲滴时。
等她走近,虽然神色仍冷冷淡漠,可虞司宾破天荒不怕她了。
柳芳菲进了阴影处,收起伞,见他从刚才就直勾勾瞧自己,又低头看了看,“难看?”
虞司宾一瞬回神,忙摇头,“不难看!”
“不会失礼侯爷就好……”
虞司宾眨眼,“失礼?侯爷?”原来是为了见宣平侯才好好装束的,他方才还以为是为了他。果然人不能多想,否则就变成自作多情了,还好没说出来,否则多尴尬。不过心里又酸了……
柳芳菲见他身旁不同往日没人,今日十几人站在身旁,明明都是素日的下人,偶有见过,但不知为何都穿得光鲜,“他们这是……”
虞司宾说道,“你不是不喜欢就我们俩么?所以我把他们叫来了,男的女的各八个,这下你不会尴尬了。”
柳芳菲蓦地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于是十几人就簇拥而入,虞司宾走在后头,刚背身就觉背后有人冷冷盯来,冷得他打了个寒噤,转身看去,却依旧没人。他颠颠跟了上去,“柳司仪,你认识厉害的道士吗?”
“……”
看着那十几人进了里头,柳定泽这才从远处长柱走了出来,“那就是虞司宾?”
常六答道,“那就是虞彻虞司宾。”
“瞧着倒是一表人才。”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四爷。”常六想了想又道,“不过小姐今日看着好似很高兴。”
柳定泽若有所思,高兴?高兴么?好像她脸上从来都是冷冰冰的神情。
虞司宾和十几人浩浩荡荡坐在戏台前头,等柳芳菲坐下,他徘徊一圈,才回来,“我跟你坐一块你会不会揍我?”
这地是他的,问这话实在让柳芳菲费解,“不会。”
虞司宾欢喜坐下,又将桌上糕点挪了过去,“给你解闷。”
柳芳菲不爱吃零嘴,三顿饭吃饱就行了。等了半会,戏就开始了。
她甚少看戏,因是敬重的人,也听得仔细。从宣平侯在女秀才时升任女官,一路也磕磕绊绊十分不易。看得入神,察觉到旁边没动静,偏头看去,才见旁边男子已经是蜻蜓点水。她咋舌,扯扯他的袖子。
虞司宾浑身一凛,“完了?”余音未落,耳边就炸开戏子一声长长的尾音,这才惊觉自己差点睡着了,再看柳芳菲,只见她瞧着自己,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他已觉心虚,“我不爱看戏来着……”
柳芳菲默了默,这摆明了是陪她吧?像他这样爱动的人,要坐在这里一个时辰,等同牢笼了,“你不喜欢看就出去吧,免得等会又睡着了。”
虞司宾以为她嫌弃自己不懂看戏,心头有冷风吹过,顿时蔫了,“其实偶尔看看也不错……”
“出去吧,去吃东西,买东西,别看了。”
“哦……”他只好起身出去,好不失落。
等他走了,左边的虞家下人说道,“柳姑娘,这戏班子其实是少爷特地请来的,本来他们要绕过京师去别处,是少爷苦求过来,就是因为柳姑娘喜欢。”
一人也凑上前说道,“少爷对姑娘的心意我们都瞧得出,辛苦着呢。”
柳芳菲少见下人会为主子这样说话的,边诧异边奇怪,又想,素日虞司宾待下人也不错吧,所以他走了后纷纷来念叨他的好。可男子当真有好的?儿时见过太多太多让人生厌的人,所以如今很好,可并不代表往后也会好吧?
她沉默许久,戏台上在唱什么她已经听不清。只是觉得安静,耳边没了人唠唠叨叨,好似真的安静许多。
等她再回过神,才想起一件事来。
明明盛装前来是为了不失礼于宣平侯,可从进酒楼到现在,她却安安心心坐下,没有二心地看戏。
没有想过要见宣平侯的事。
也没有要离开这里去找那敬重的人。
一直坐在这,静心看戏。
她忽然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跟别人说,别人也定会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她柳芳菲么?一点也不像,不像……
被心仪的人嫌弃的虞司宾从里头出来,小二只觉这大少爷只差没在脸上写着“本少爷不高兴通通走开”几个大字,不敢上前打搅。见他坐在门前台阶上,也不敢去……
虞司宾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不是说用心做就好么?难道他做的还不够?
他叹了一口气,简直要将天都叹下来。
门前人来人往,喧哗热闹,却只有他一个孤家寡人呀。
“小子。”
他以肘撑腿,双手托腮继续看那热闹人群。
“小子。”
好像听见有人冲他喊?他抬头四下看去,再回正脸,就见前头的光源都被人挡住了。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正冷眼盯来。他皱眉,“什么?”
“在下是京卫指挥使,柳定泽。”
虞司宾一听是官,起身拍拍衣裳,拍着拍着动作就越发慢了。嗯?柳定泽?他蓦地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神情淡漠得和柳芳菲如出一辙的男子,心立刻跳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