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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郑好谦嘴里的刘公,便是指河东节度使刘知远。
刘知远的长子刘承训已二十二岁,为人温厚,博学多识,据闻有魏晋时卫玠之姿容,只是自幼体弱,少见外人。
但因郭荣的养父郭威是刘知远的心腹,郭荣同刘承训才有所交道。
郭荣对刘承训,一向是称赞的,而郑好谦十分佩服郭荣,对他的话,自然也十分信服,爱屋及乌,便也爱将话题说到刘承训身上。
郭荣又朝长街尽头看了一眼,符家的骑兵队已经没有了踪影,他说道:“据闻符四公家,只有长女是嫡出,其他女儿都是庶出,刘公最疼爱长子承训,怕是不会让他娶一个庶女。而符家另外几房,都没有符四公家显赫,另外几房的嫡女,刘公怕是也看不上。”
郭荣平素是最沉着的人,说话一向柔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但和他相处甚久的郑好谦却非常清楚,千万不能惹郭荣发火,只要他发火,那必定是雷霆之怒。郭荣是个很有主意,且处事坚定的人,要是他发火,那事情便没转圜余地了。
“刘公对长子偏爱太过,不知道谁家女儿才能入他的眼,要是节度使家的女儿尚且看不上,他又绝不会让刘大郎娶宗室女,那刘大郎就这样一直不娶妻?”
郑好谦这话刚说完,就听到楼下大声呼喝着抓盗贼,倾身抬眼去看时,那盗贼已经被几个兵勇架住按在了地上,一个士兵将被他偷的钱袋抢了过去。
郑好谦道:“符公回了宛丘,城里的巡逻增置了很多,这种时候,竟然还敢在大街上偷窃,这人是不要命了!”
这话刚出口,就见一个兵卒一刀将那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盗贼捅死在了当地。随着求饶和痛叫声消失,鲜血染红了大街上的泥土。
即使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郑好谦也看过无数回了,而且他也绝不是太过悲天悯人的人,但此时再看到这种事发生,他依然叹息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说:“要不是没有饭吃,盗贼怎会这么多?朝廷颁旨,盗锱铢者处死,未免太过严厉了。不过,现在盗窃这么猖獗,非严刑峻法不能控制。”
他对面的郭荣也把大街上发生的事看在了眼里,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非要有唐太宗皇帝这样雄才大略的仁君出现,这天下乱象,才能好转。不过,现在的天家既没有雄才大略,也不是仁君……”
“听说之前契丹南下,阳城大围,生死攸关之时,天家还带着身边宠幸的伶人骑射玩乐。”郑好谦对当今皇帝嗤之以鼻。
“外有契丹威胁,内有诸侯异心,他这天下,恐怕坐不了多久,必出乱子。不过除了当今天家,宗室里其他人更扶不上墙。刘公想取而代之,只是时间问题。”因是在酒楼里,郭荣这话说得非常轻。
郑好谦倒因此干劲满满了,说:“刘公取而代之,身边人都该能封侯了吧。”
根据前面几朝惯例,节度使登上帝位后,朝廷大臣基本上都会换成他之前在镇所的班子,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郭荣没有接他这话,不过,他心里定然也是这么想的。
现如今刘知远据河东自守,等待时机就会造反的事,别说东京城里的天家,就是天下百姓,也没有不知的。
但在刘知远没有真正造反的情况下,天家也不可能先下手为强,毕竟如今契丹一直在骚扰晋国,朝廷要对付契丹尚且艰难,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腾出手来对付节度使,不仅不能对付,甚至要想方设法把他们稳住。
这天下乱象,想要治理,只能一步一步来了。
郭荣起身道:“走吧,明日一早出城。”
昭宛在之前的当家主母张氏尚未过世前便被打发到乡下庄子里去了,杨氏作为续弦嫁入符家之后,她既不喜昭瑾的过分大胆,更加不喜昭宛的过分怯弱无能,所以继续让昭宛在乡下庄子里待着。符家人口众多,昭宛多年未回府住着,自然没有专为她留的闺阁了。
昭宛带着刘妪和初六只好先去了昭瑾住的闺院,而且她们带的行李被路上抢劫的流民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没有办法,只好全都放弃不要了。
所幸她不比昭瑾矮多少,两人身形相差不大,前来换一身昭瑾的衣裳也是可以的。
昭瑾刚带着昭宛进了院子,马上就被一小婢女小声惊呼道:“大娘,您总算回来了,方才夫人让李婆来叫你去她的庄谨院里说事儿。”
昭宛多年没回府,不认识这位小婢女,不过判断出昭瑾出门去接她,看来是瞒着夫人杨氏的。
昭瑾拉着昭宛往房里去,说:“你可将我出门的事对她说了?”
小婢女道:“婢子想您要去庄子上,无论如何得下午才能回来,这事根本瞒不住,只好给李婆说了。”
小婢女很心虚,一边说着,一边打量昭瑾身边的昭宛,因她入府就两年时间,这是第一次见到昭宛,虽然猜测她可能就是家里的二娘子,一时却又不敢认。
昭瑾已经带着昭宛进了内间寝房,她房里有四个婢女,一一过来了,她便说道:“二娘暂且先住在我这里,你们去把我那刚做好的蜜合色襦裙拿来给二娘穿上,再为她梳洗一番,一会儿她同我一起去见母亲。”
几个婢女应下后,又来给昭宛见礼。
昭宛在这个家实没什么地位,一直跟着昭瑾的年长婢女叫阿芙的,是张氏还在时,就一直在照顾昭瑾了,而且昭瑾此次出嫁,她也要跟着过去做陪嫁,因其地位高,自然就不大看得上一直以来以怯弱拘谨闹笑话闻名的二娘子。
她当着昭宛的面对昭瑾说道:“大娘,那蜜合色的襦裙,置好后,您还一次未穿呢。明日有各府夫人娘子前来作客,您不是说明日待客时候穿吗?”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昭宛只要有眼色一点,就知道要拒绝穿那一身衣裳的,没想到昭宛毫无表示,只是直直站在那里,眼神冷静地看着自己。
被她这么看了几眼,阿芙心里一跳,颇不自在,心想这个二娘子在乡下待太久了,一点节度使府中闺秀的礼仪都没有了吗,果真婢子所生就是上不了台面。
昭瑾些许不满阿芙这话,说道:“我衣裳不少,穿哪一身不是穿。再者,我就要出嫁了,明日待客,穿那身素雅些的秋香色更好些。那身蜜合色,我看更适合二娘一些,二娘肤白,穿蜜合色正好。”
昭宛木木杵在一边,其实她自认为自己随意穿一身能见人的衣裳也就罢了,哪里那么多讲究,但在她人的眼里,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一身衣裳代表名声地位,至关重要,所以自然要在这上面争执。
昭宛对昭瑾说道:“阿姊,明日待客,你是长女,你不该为了我而把原来定下的计划打乱,不要将你的新衣让与我。”
昭瑾一笑,说:“一会儿我们去了母亲那里,我让母亲请裁衣娘子前来,为你多做几套衣裳。你年岁也不小了,不该再住在庄子里,当住回府里来,有父亲在府中,母亲不会再让你去庄子里。而一身衣裳,咱们姊妹骨血,也不当计较这点。”
住在城里府上,前途自然比乡下那个庄子里好,昭宛知道昭瑾是真的待自己好为自己做长远打算,不好再拒绝,接受了她的好意,道:“阿姊,多谢你。”
昭瑾抿唇一笑,说:“快去梳洗换衣吧。”
既然有昭瑾的“姊妹骨血”这种话,阿芙再有话说,也不敢说了,再说岂不是挑拨她们姊妹感情。
因阿芙跟着昭瑾实在有些年了,自己也总是被昭瑾当成姊妹一般待,她此时才突然明白,不管昭宛多么糟糕,她才是和昭瑾有血脉关系的姊妹。
昭瑾之前要骑马,穿的是男装圆领袍,此时也赶紧去换了一身襦裙,又重新梳洗换了发髻。
等她这边收拾好,昭宛也换好了衣裳重新梳了发髻。
她转过屏风看昭宛,见她跪坐在裀席上,背脊挺直,乌发白肤,点上胭脂唇脂,便是眉目如画,面似桃花,唇红齿白,渐渐长大的昭宛虽然依然沉默寡言,但却没有了幼时的怯懦胆小,端庄里自带矜持风流。
她想,她嫁去了李家,以后自是跟随夫君,要见一面娘家姊妹是千难万难了。
虽然她一向大胆,但在要嫁去陌生的李家之前,她不可能全无彷徨。
昭宛看到了昭瑾,只见昭瑾一身石榴裙,端庄美丽,昭瑾看她梳妆完毕,就对她说:“二娘,来,咱们去拜见母亲。”
昭宛起身随在了她的身后,问道:“不知阿奶和初六在哪里?”
昭瑾便叫什么一个小婢女说:“你去看看刘阿婆和二娘的小婢初六安顿好没有?她们暂且先住后院里,若是饿了,你们给打点些吃食。”
那小婢赶紧应下了,跑出去办事。
昭宛这才随着昭瑾出门。
符家自从存审公在军中崛起以来,已经有数十年之久,加之符四公彦卿做了多年节度使,无论如何,家里是有些家底的。符家大宅占地广阔,里面院落相连,雕梁画栋,花园里珍花异草,花木繁盛,婢子仆役成群,自成一安然的世界,全然没有外面世界的兵荒马乱、流民成灾、卖儿鬻女等乱象。
穿过花园,绕过几条廊庑,便到了当家主母杨氏所住的庄谨院。
在院门口的婢女看到两人到来,当即一愣,说道:“大娘,您回来了?国公正在夫人这里,方才夫人让人去叫您。但听说您随着二郎出门了,不能前来。”
她出门的事,在短短时间就被传得府中小婢也知,昭瑾自是生气,但她只是面无表情从婢女身边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