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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满翠的那一刹那,崇节坊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那是璧容一生中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
回首几年前那个刚刚及笄年华巧笑倩兮的少女,此刻,璧容有着满腹的疑问。她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还有这一身华丽的夫人装扮,一切的一切都和印象里那个稚嫩的躲在屋子里绣鸳鸯的少女截然不同。
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她,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宝蓝色五福捧寿团花缂丝鹤氅,大腹便便的男子追了进来。
“你乱跑什么!莫不是又想着私会情人!”那中年男子留着短须,满脸怒气地低吼着,一把拽过满翠的胳膊就要往外拖。
“庄姐姐,庄姐姐!”满翠顾不得其他,扭着头泪雨梨花地向璧容哀求着。
璧容此刻什么都不清楚,却又担心满翠真的受了委屈,只得求救地拉了拉沈君佑的袖子。
沈君佑原本并不想管这闲事,尤其还是人家夫妻之间的家务事,但是从刚才那女子喊“庄姐姐”的时候,他明显看见妻子的脸上多了一份伤痛。
蹙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
“这位兄台,此处乃是佛门清净之地,还是不要吵闹的好。”
那个男人听了倒也没有动怒,见沈君佑虽然衣着简单,可腰间挂着的两块玉佩却明显表露了非富即贵的身份。
故而,停下脚步,歉意地抱了抱拳,“方才贱内打扰了兄台和夫人吃饭,敝人在此向兄台道歉,我们这就离开。”
“等等,这位老爷,我与尊夫人是旧识,今日难得遇见,不知能否叫我二人坐下叙叙旧。”
看着满翠那期盼的眼神,璧容终究开了口。
那男人听了皱了皱眉,看了满翠一眼,满翠此刻也止了哭声,抓着他的袖子恳求道:“老爷,这是我老家的一个姐姐,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了,求你让我们说说话吧。”
沈君佑笑着走到那男人面前,抱了抱拳道:“女人家既然有话要说,兄台不如与我一同出去喝上两杯茶,珠海寺的龙池水可是远近闻名啊。”
那男人见沈君佑盛意邀请,不好拒绝,便低头冲旁边的婆子嘱咐了一声,笑着与沈君佑一同去了旁边的院子。
待他们一走,璧容立刻走上前去,拉着她手上上下下好一通瞧。
“满翠,你怎么……我差点没认出你来,方才那位是?”
满翠凄凄地笑了笑,解释道:“那是我家老爷。”
璧容隐约想起当日带满翠走的那个粗汉子,犹记得是哪个大户家的长工,可眼前的她,璧容几次张嘴,都欲言又止。
“我知道姐姐想问什么,就是连我自己有时也无法相信,会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满翠叹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当初我和大成哥逃出来,匆匆把你放在了半路的一个镇子上,就继续往前走,来了朔州的应县,起初他在酒楼里做伙计,我们过得很快乐,可后来却因为赌钱被人打死了,害的我差点被卖到妓院里头去……好在遇到了我家夫人从虎口里救了我,夫人进门二十多年都没有孩子,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了老爷,我这一生都无法报答夫人的恩情,就想着替她生个孩子,可是谁知,谁知夫人没过多久竟因病去了。”
“你这几年,过的可好?”璧容忍不住问道。
“锦衣玉食,又有这么多人伺候着,怎么不好。”话虽是这么说,可她的脸上的愁容却是骗不了人的。
璧容想起方才他们在院子里的争吵,又想起那个男人的年龄,就是做她父亲都绰绰有余了。
“老爷从前对我很好的,只是自夫人去后,外面都传他命里克妻克子,这才,才变的脾气有些暴躁。有一次他和人喝酒,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跟老爷说我以前行为不检,还,还和别人私下有染,从那开始他就总是怀疑我,怀疑我跟别人……天可怜见,我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事就是当初从崇节坊逃出来,可我,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啊看,我才十五岁,我不想一辈子待在那个坟墓里过一辈子……”
满翠心里堆满了委屈,嘤嘤地哭了起来。
璧容听着她的话,不由得心里也有了几分酸涩,那时候在崇节坊自己和满翠是年纪最小的两个节妇,她们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却先注定了结局。
满翠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那个婆子,拉过璧容进了屋子,压低了声音哀求道:“姐姐,你要帮帮我,你一定得帮帮我,不然,不然我就死定了。”
璧容见她如此畏惧那个婆子,想必是没少吃亏,也低着声音道:“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只要我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我,我觉得自己好像怀孕了……”满翠期期艾艾地说道。
璧容此刻吓了一跳:“这……可请大夫看过了?”
满翠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的小日子已经两个月没来了。”
“那一定就是了!这可是好事啊,你家老爷知道了定会非常高兴的。”
“可是,我怕他会不相信这孩子是他的……”
璧容一怔,心里突然闪过了不好的念头。
半响,才道:“那你想我怎么帮你。”
“我想请姐姐帮我请个大夫,就说我只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满翠,你实话告诉我,这孩子究竟……”
“姐姐,我发誓,我真的没有骗你,这确实是我家老爷的孩子,只是年前老爷因为生意的原因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往大同跑,我若说自己是两个多月的身孕,他万一不相信,那可怎么办才好。”
满翠见璧容蹙着眉头不说话,心里越发忐忑不安,猛地屈膝跪在了地上,悲恸地哀求道:“姐姐,你若不帮我,我和孩子就活不了了,他如今只有两个月大,求姐姐发发慈悲,我们娘俩这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璧容见状只得点头答应。
门口站着的婆子只听见屋里传去满翠的一声尖叫,“来人啊,快去请大夫过来,沈夫人她不舒服。”
她犹豫了一下,迈腿走了进去,见璧容无力地歪倒在桌上,也吓了一跳,一边让外头的小厮去寻沈君佑,一边又差人去请了寺院门口摆摊的那个江湖郎中来应急。
穿着白色长袍的长须郎中到了以后,璧容强撑着让满翠身后那一干仆人留在了门外,单独请了郎中进去。
沈君佑闻音赶来的时候,郎中刚诊完脉正坐在桌子前面开方子。
“大夫,我夫人怎么样?”
那郎中抚了抚胡须,不紧不慢地道:“没事没事,夫人只是近日有些劳累,以至肝气郁结逆乱,按我的方子喝两服药就好了。”
沈君佑这才松了一口气,担忧地看了看璧容略显苍白的面色,不禁有些懊恼昨夜的孟浪。
“大夫,我近日也觉得有些气闷,可否也为我诊诊。”
那郎中听了示意满翠伸出手,伸出三指闭眼号了一会儿,紧接着又叫她伸出了左手,半响站起来朝满翠的丈夫拱手笑道:“恭喜老爷,尊夫人有喜了。”
那男子听了明显一愣,直到满翠含羞地站起来推了推他,才晃过神来,蹙着眉头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这位大夫,可能诊出是几个月了?”
长须郎中笑着回道:“刚一个多月,不过夫人身子骨好,日后只需要好好调养即可。”
那男子听了这才露出了笑容,刚要揽过满翠,却听见她呜咽的哭声。
“怎么了?这是好事啊,你哭什么,小心孩子。”那男人忙搀着她坐下,慌乱地给她抹眼泪。
“老爷分明是不相信我,那如姨娘找个长工引我下套,在老爷面前演了一场戏来毁我清誉,可怜我儿竟被自己亲生父亲怀疑!既如此,我,我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满翠哭着就要朝旁边的桌角撞去。
那男子急忙拉住她,也顾不得身边还有旁人在场,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连声道歉:“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夫人如今有了身孕,就当看在孩子的面上,原谅为夫吧。”
满翠使劲挣扎了一番,哇哇地大哭了起来,那男子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使出了浑身解数又是哄又是道歉。
过了好一会儿,满翠才哑着嗓子目光哀婉地道:“老爷若是真心为我和孩子好,就让我们母子住在这寺院里吧,家里我是万万不敢再回去的了。”
“胡说什么,这寺院哪是你一个孕妇能住的地方,不可太无理取闹了,既然你不喜欢,明日我便送她去庄子上就是了。”
得了男子的承诺,满翠才稍稍平复了心中的郁气,缓缓地抬起头来,娇羞地看了他一眼。
那男子极为尴尬地向沈君佑夫妻俩道了谢,又说有机会叫沈君佑来家中做客,满翠也是热情地和璧容说了好一通话,这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璧容只觉得浑身疲倦的很,一改常态地倚靠在沈君佑身上,心里头有种莫名的情绪。
“满翠是我以前在崇节坊的一个姐妹。”璧容缓缓地打破了这小小空间的寂静。
沈君佑沉默着把她往上揽了揽,让她更加舒服地卧在自己怀里,继续听她说那段从不愿意提起的过去。
“说起来我们能够相遇还要多亏了她……”璧容将自己当年和满翠相处的那段岁月,以及后来又如何撞破了满翠和情人逃走以至于被他们从崇节坊带到了西坪村的经历简略地说了一遍。
“我以为她会和心爱的人过上幸福的日子,可如今……当时那样大胆的决定是否真的做错了呢?她也只是一个可怜人而已……”说到后来,璧容也不知道她在说给沈君佑听还是自己听,她只是在看到满翠的那一刹那,感到钻心的疼。
先是家里的那个杜姨娘,如今又是满翠,为何女人的命运总是要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有些事情并不只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别人或许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推了一把,可她们就未必就没有过攀龙附凤的念头。天底下可怜的人数不胜数,却不是人人都能保留着一颗良善的心。”
璧容惊讶地抬起头,他的眸子里好似一泉幽深不见底的水潭,又好似遥远苍穹的繁星,明暗不定,蕴藏着让人说不清的深远和复杂。
“可她们曾经都是善良的对吗?”
“对,只是善良有时候也会害了一个人。你只要记着老天爷是睁着眼睛的,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宿命。”
那一刻,缠绕了璧容几日的心结,蓦然消失。她不在纠结于杜姨娘是否出自本心,满翠是否被逼无奈,那些是非对错,原本就与旁人无关,就如同沈君佑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