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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就在那头伏最热的几天里,朔州府东大街上却是热闹无比,即便是晌午那会儿顶着火球一般灼灼燃烧的烈日,也有不少百姓图着开张前几日的便宜而跑到新开的沈记布庄里扯两尺绢布。
铺子开在了东大街与广庆大街相交的金角店面,是全朔州府最繁华的地段。左边邻着一家百年老字号的古董店,右边不远处则是沈家在广庆大街的一间祖宗传下来的沈记金楼。
与早前开大同分号的时候不同,铺子开张的当日便请了舞龙耍狮的人来,围着东大街锣鼓咚咚声地好一通敲打,弄得一连几天人们但凡说话,必要提上一句沈记布庄来。
早上璧容被大奶奶软磨硬泡地拉着去铺子里转了一圈。虽说是自家的铺子,可沈君佑历来的规矩是但凡涉及买卖交易,绝无赊账、记账一说,不论你是王孙贵族还是熟客本家。
大奶奶左挑右选定下了两匹浅色的花广绞,付了银子便唤来铺子里一个眼熟的沈家下人送回了府,又拽着璧容去了南大街上的萃宝金楼。
“广庆大街上不是就有家金楼吗?听我们爷说还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铺子。”璧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大奶奶努努嘴,附耳低声道:“我跟你说,往后你要买首饰可不要去那里买。”
璧容疑惑地眨了眨眼。
大奶奶继续道:“那间铺子是咱们家和二叔三叔家合股盈利的,永福胡同的三婶婶你记得吧,她从前最是喜欢上咱们那间铺子里买首饰的,回回都都是拿了就走,只叫掌柜记在他们三房的账上,可你猜怎么着。”
大奶奶卖了个关子,见璧容一脸好奇的模样才颇为满意地继续道:“去年底下三叔去铺子里盘账,发现亏了一万多两银子,便叫了山阴县的二叔和咱们家三爷一同查起了账,三叔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愣是把自家欠的账全蒙了过去,只咬着四弟妹的几单空账不放,好在最后查出来是三弟去大同收账少收了一万两,不过就是这样也叫四弟妹气得好几日没出屋。”
璧容在听得大奶奶说以三夫人去金楼白拿东西时,越发觉得沈君佑有先见之明,事先便说了自己的规矩,但凡是个要脸面的便不敢仗着亲疏关系买东西不给钱了。
“你看这对耳环陪我们贞姐儿如何?”大奶奶挑了一对嵌红宝的金叶子模样的耳坠子问向璧容。
“样子倒是打磨的真不错,很是适合贞姐儿这样的小姑娘。”
大奶奶也是越看越满意,急忙付了银子叫老板包起来。
“沅娘的事情你可听说了?听说黄家原本有些心动,可也不知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又反悔了。”大奶奶看了璧容一眼,叹了口气,“老爷这回可是气得不轻。”
璧容也很是惊讶,她前阵子还听沈君佑收那黄家老爷从前是沈大老爷读书时的同窗,虽然黄家不及沈家高门大户,可沅娘嫁过去,倒也能吃喝不愁。
“不是说是与老爷相熟的人家吗?怎么这个时候又反悔了?”
大奶奶有些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谁说不是呢!又不是相的他家嫡长子,咱们家这样身份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攀扯,如今肯伏低与他们做亲家,真不知道那家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恨不得攀扯的自然就是为着沈家的钱,沈大老爷定不会叫沅娘嫁去这样的家里。
剩下的人家里但凡门当户对的指不定会嫌弃她的庶女身份,何况还有沈沅娘一直为外人所知道的“虚症”,虽然如今对外宣称已大好,可到底还是会有人担心。毕竟主母身体弱便要影响着家中的嫡庶之伦,那黄家指不定就是为着这个原因。
午时将近大奶奶这才说回府,一进了院子秋桐忙不迭地去吩咐了下人烧水伺候璧容沐浴更衣,才换了干净的衣服,便听下人进来说三奶奶的轿子正往这边来。
璧容忙叫人去收拾了东次间,摆了茶水点心,叫夏堇去院门口迎了三奶奶进来。
璧容客气地叫了三奶奶坐下,问道:“吃过饭了没有,我也是才陪大奶奶逛了街回来,正要吩咐她们摆饭,可巧你就来了。”
三奶奶好像并不吃惊,语气中略带歉意地回道:“这个时候过来打搅二嫂是我的罪过,我有些事情却是等不及要请二嫂帮帮忙的。”
璧容笑着摆摆手,“一家人说什么客套话,既然来了,就在我这里凑合吃些,只是不知道我这里的东西你吃不吃得惯。”
三奶奶是地道的大同人,晋北菜系大豆口味咸、酸,重油重色。
三奶奶难得的咧开嘴角笑了笑,“早听说二爷给二嫂请了个苏州的厨娘,今天也算我开了口福了。”
璧容听了忙叫秋桐去吩咐傅三娘,做几道苏州名菜来给三奶奶尝尝。
三奶奶平日里便甚少说话,自然不会像大奶奶那般说正题前先胡乱扯些家长里短活络氛围,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便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来,是为了沅娘的事。”
璧容有些怔愣,莫怪乎她这些日子疑心重,在沈府里的大半年里,但凡有些风吹草动这些宅院夫人都是第一时间便知道的,尤其是沾上了金钱权利,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只是,三奶奶的来意,她确确实实有些意外。
“听说二嫂早上是同大嫂一起出去的,黄家的事想必已经从大嫂嘴里听说了。”
璧容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老太太的态度大家都是看的清楚的。沅娘的病从五年前便在朔州府人尽皆知,即便如今‘好了’,恐也再难找到好人家的。不敢指望二嫂旁的什么,只是忻州那里与咱们家门当户对的也不少,即便小门小户些,也好歹有个着落。”
三奶奶话音一顿,淡然地抬起了头,目光清澈澄明,扯了个笑,说出来的话却与方才有些不找边际了。
“我们做女人的,生来便要仰仗男人,男人若没有本事,便只能仰仗家族。三爷比不得四爷还能在仕途上搏一搏,自然我也就没有四弟妹那般的宏图大志,我只望着老太太、老爷能长命百岁,佑着我的宏哥儿长大成人。”
无意苦争春,却被群芳妒。三奶奶想的如此光明磊落,可四奶奶是何心思,旁人谁又真的清楚呢。
璧容说不清楚自己听到是三奶奶说这番话时的感受是什么,有些意外?有些同情?有些感慨?或者说是,五味杂陈。
她从心底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来,直言道:“三弟妹既然和我掏了心窝子,我自然也应该以诚相待的好。有些话一直憋在我心里,也不知道是否问对了人,便要冒昧地开口问问了。”璧容面色一改,突然严肃了起来,“四姑娘原先的事二爷都和我说了的,只是姨娘那里是长辈,我们却是不好参与的。”
三奶奶似乎并不意外,淡淡地笑了笑,缓缓地说起了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太太给沅娘订了亲事的时候,我才生下了宏哥儿不久,说起来六少爷只比宏哥儿大三天,一生下来就抱到了太太屋里养着,自然在沅娘的亲事上便不能面面俱到了。”
那“面面俱到”四个字说的极是讽刺,三奶奶说完还特意顿了顿,像是叫璧容自己去体会是何寓意。
想也知道,太太是要在沈沅娘婚事上动手脚的,就和当初在沈君佑身上做的那样,手法虽然拙劣,却最是阴狠。
“姨娘从外面打听了陆家公子的情况,便去找了老爷相商,自然不敢提太太的名字,只说那公子身子自小便有些不好,老爷当即便答应了姨娘拒掉这门婚事。可不知怎的太太竟请动了老太太出面,老爷自然不能违背老太太的话,这便有了后来之事。”
难怪郎氏对于沅娘装病的事*盖弥彰,璧容暗暗地想。起初她还以为郎氏维护的是沈家的门风这才变相地包庇了大夫人,如今看来,只怕里面还有着一条不为人知的绳索一直牵扯了郎氏身上。
“这些事情可还有旁人知道?”璧容迟疑道。
三奶奶好像已经洞悉了璧容心里想问的是谁,回道:“那时候四弟妹还没有进门,有些事情自然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
这样一来,四奶奶和三奶奶的差别倒是可以理解了。
“从前我以为姨娘出家只是为了向太太表明自己无意争权的决心,期盼太太借此放沅娘一条生路,故而一心为姨娘不值,可如今想来,脱离俗世,遁入空门对姨娘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难得杨姨娘有一颗向佛的心,为人子女自当要成全。”璧容不知道三奶奶这话说的所谓何,便顺着话茬应和了一句感慨的话。
三奶奶淡淡地笑了笑,抬起头目面上一片平静,“姨娘从前同我说过一句话,这话是连沅娘也不曾听到过的。姨娘说太太从前常念着死去的人是没法子和活着的人争的,却不知道那人早活在了别人心里。”
璧容蹙着眉有些不明所以。
死人没法子与活人争,杨姨娘这般周折地说出这句话,定然不会只是感慨而已,莫不是话里藏着什么玄机?活人说的自是太太不假,那么死人……
遐思一动,璧容不觉浑身发起了冷颤。
难道,难道说,季姨娘的死与太太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