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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军已退回营中,不知何时他们又会攻上来。顾舟与武英仲的身死令众人胆寒,恐怕暂时再也无人敢没有赵丹青的命令便与西夏军交战了。姜兰亭陪赵丹青进营帐后许久,才见她一个人出来,没人知道她们谈了什么。武英仲死了,只得姜兰亭走到城头安排辎重营抓紧修补城防。
姜兰亭看着心事重重的应乐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多少人已经客死他乡,再不能回到家中。可这才是西夏军的首次进攻,连进攻都算不上,只是试探,战争才开始,接下来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不能魂归故里。
赵丹青躺在榻上,手背掩住微红的眼睛。昨日还活蹦乱跳给自己敬酒的两个人,转眼便死了,一个没了头颅,一个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是自己的错,自己一时疏忽让顾舟去迎敌,害他送了性命,也没能拦下武英仲......她很久很久没有为战死的人动容了,或许是因为与他们相处时日比以往任何一个营将的都要久吧。
心脏几乎揪成一团,抛开应乐郡主的身份,她也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要把一颗心练就出即便面前战死再多人也古井不波的麻木,对这个藩王之女来说,是不幸还是成功?其实是可悲吧......一个人要是没了感情,与死了有什么分别?
许多人看到的是应乐郡主光鲜的一面,却鲜少有人去想,一个女孩家能亲自上战场率领军伍杀敌,难道她天生就是这般冷血无情?她难道就不想和普通女子般平静的生活?哪个女子想过那种每日脑子都不能歇息,稍有不慎就可能因自己而全军覆没的生活?谁想成日担惊受怕?
谁愿意呢?她不愿意,可她也不得不愿意,她是应乐王的女儿,她做不到看着爹爹一个人的肩膀硬撑起半坐江山,所以逼着自己成熟稳重,这就是命。
别人或许不懂她的感受,但姜兰亭最懂。
同年龄的普通女孩儿都喜欢将喜怒哀乐挂在脸上,胆赵丹青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真正苦到极点,才能学会恰当地隐藏自己的情感,才会随时一本正经。
姜兰亭正是因为知道她的痛苦,所以愿意步步不离,生怕她哪一天就把神经给绷断了。
逼自己笑起来不难,但逼自己麻木、而且是看到身边的人死去都要比任何人镇定,那是什么感受?
姜兰亭心疼她的苦,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崇高的女子,爱上一个人,便只想让她有什么心里话只对自己一个人说,看不得她受苦,尽管她们在人前从来都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有些话赵丹青不对她说,但她懂,所以心疼,更不想把自己的负面情绪让她知道。
或许也是这样两个互相理解、互相心疼对方的聪明女人,才能在乱世当中走得长远吧。
姜兰亭心思都跑到赵丹青那处了,旁边得士卒喊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她抬头看了看,有人指着远处喊道:“顾将军!武将军!”
当然不可能是这两人活过来了,她顺着方向看去,西夏大营中直直竖着一杆大旗,飘扬的旗帜下拴着两颗头颅。虽看不清,可谁都明白,那是顾舟与武英仲的头颅。
姜兰亭心头一紧,驻足良久。
白天,西夏军营中依然沙尘漫漫,期间只派了小队人马过来刺探,都被应乐军或多或少射杀几人,没有大规模进攻。夜晚,众人都不敢入睡,轮番更换巡夜的守城的军伍。
姜兰亭陪众人守了半宿,心情烦闷,在城头下同几名士卒烫了酒喝下几盏暖暖身子,便有人前马过来,躬身问道:“将军可是骑马回营?”
姜兰亭点点头,翻身上马,那士卒牵着马走了一段路后,她让那人牵着马多绕些路,士卒不解:“将军不是乏了?”
她想起自伤了胃后,赵丹青便不许她沾酒和辛辣食物,微微笑道:“多走会儿,散散酒气。”
那士卒得令,便牵了马往另一处绕开,期间,还顺路到李忠营内讨了口茶吃。
回到营帐内,一拉开帐帘就见赵丹青坐在几案旁,停笔怔怔出神。姜兰亭走到她背后,抬眼一看,是她默的《往生净土神咒》,下面,还有一排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她细细看去,却是上百个人名。
“张辽,西凉三营一部一队队将,庆功那一日,他是第一个上前来给我敬酒的士卒,也是头一个随武英仲冲出西凉城门的将军。”
赵丹青徐徐道,姜兰亭默然站在她身后静静听着。
“胡央,西凉三营四部五队的一个骑兵,最喜好喝完酒后用那副苗人的好嗓子唱歌,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张新志,西凉三营四部五队队将,替武英仲挡下一刀,尸身被西夏军剁成了肉泥......最后,武英仲也没能回来。”
她的手指在往生咒下一一指过去,阵亡六百七十四人每个一个人的名字与级位,赵丹青没有记错任何一人,令人咂舌,原本悦耳的声音此时沙哑。
姜兰亭身体微颤。
“负尽千重罪,炼就不死心。我若不能保全西凉,绝不回西宁!”
姜兰亭‘嗯’了一声,没有说再多,即便最后她与自己同西夏军生死相向,又何妨?不能对不起那死去的六百英灵啊。
她的双臂从赵丹青身后轻轻穿过,将她揽在怀里。赵丹青仰头靠在姜兰亭肩上,一只象牙白手绕过脑后,柔柔摩挲着姜兰亭的脸颊,便听姜兰亭有些苦涩的声音说道:“若我身死西凉,丹青会不会也同记住这六百七十四人一般,牢牢记住姜兰亭一生一世?”
怀里的人沉默了半晌,才听她平静的声音传来:“姜兰亭,你若是敢死在西凉,我就敢忘记你,忘得一干二净。”
揽住赵丹青的手臂又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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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暮钟响起,乐州城三十里外的隐月山巅,有白衣女子敲钟一百零八下,晨雾尽散。
乐州城最是胜景的地方当属隐月山,只是春日临近,今日的隐月山却毫无生机。
白衣女子跪膝而坐,身旁放了个白瓷葫芦,云雾散尽的阳光投在她娇柔的后背上,晃眼一看如同仙女下凡似得。她身后小心翼翼跪了一名身着绿色六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微微抬起看向白衣女子的眼神中充满敬畏,若此时有人从钟楼经过,肯定会惊异于堂堂乐州六品知州大人竟然会这般姿态跪在一名女子身后。
他被许多人暗地里戳脊梁骨,也被一些人背地里骂过庸碌无能,乐州实际由白家一手遮天,他这个知州形如傀儡,这些年他听得太多,早已不当回事,但唯独眼前这个气力还提不起一柄□□的女子,让他惧怕到了骨子里。
这些年光禄大夫白恭省与乐州巨商白维扬神龙见首不见尾,白府的长女是真正幕后规划乐州的人之一。这位知州大人不能不怕,有光禄大夫与巨商作后盾,应乐右军统帅的深厚交情,以及应乐王之女赵丹青同她的姐妹情分,这一道道关系如同一张巨网笼罩整个乐州,加之白府长女白怜本身是个精明到连应乐郡主都曾甘拜下风的女子,只是平日管着一座宝峰楼没能施展才华,手段被掩藏,若有一天让她侵淫军道,未尝不是第二个赵丹青。
所以他对她怕到了骨子里。
白衣女子轻声问道:“你与西夏私底下有了粮草和官盐的交易?”
知州登时如惊雷劈(艸)顶,猛地匍匐在地上。
白衣女子没有看他,只是轻淡说道:“倒也无妨,这种暗地里与外贼勾搭的事儿我也不是没见过。你不是在官盐中动了手脚么,既然掺了不该掺的东西,就该提早做好被发现的打算,现在来找我,有何用?”
跪在地上的知州喘不过气来,她越是说得平淡他越觉得恐惧。私自与外贼勾结,这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白怜发现后非但没有告发他,而且让他继续做这笔买卖,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白怜为何能容许这种事情。他现在担惊受怕,白恭省未必能容得下他,能保全他一命的,放眼整个乐州或许只有白怜了。
白怜手中传来拨动念珠的声音:“以后见了姐姐与那位调往西凉的姜郡守,她们说什么,你只管依照去做就是,兴许能保你一命。”
知州一脸木然,这两人早已去往千里之外的边疆,与来日事发保全他性命能牵扯上什么关系。
他不敢问话,山下蓦然传来马蹄响声,杀意无限。
一直平静的白怜心中猛然一震,立刻起身快步到了山巅边,随即低声道:“糟了!”
那知州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也随她起身,望见山下的景象时,酸麻的双(艸)腿差点支撑不住又跪了下去。
隐月山山门外五里处,一名扛了□□的魁梧将领勒了缰绳,身后三百铁骑骤停。
一名约莫而立之年的英武男子身骑白马,手持一柄通体油绿的□□。在金国,谁都知道金王的九子当中,历来尚武,而其中翘楚便是那位使一柄青龙刀的完颜宗弼,在金王九子当中党羽最多者便是此人。现下右军镇守乐州,谁能料到他会带人马突然出现在隐月山左近,白怜只带了五六名侍卫,哪能与三百铁骑抗衡?
完颜宗弼停马后,眼睛死死盯住隐月山门前的一个人,戴了顶狼帽,背后负剑,嘴里叼了根汁草,漠然望着眼前声势有些骇人的金军。
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只是此人额心的花铀太过扎眼,完颜宗弼素来看不起那些娘娘腔的小白脸,再看他那副丝毫不知死到临头的模样,完颜宗弼讥笑一声,挥手对身后人道:“先宰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当开荤了。”
完颜宗弼马后出阵一百铁骑,气势汹汹朝那人冲杀过去。
金军的铁骑相较于西夏的铁骑,两者不分伯仲,最显著的区别只在于金军分了重甲与轻甲铁骑,能更好地变幻阵型,眼前这一百人,便是重甲铁骑,能以巨(艸)大的冲力碾平一支人数相当的步军。完颜宗弼并非轻敌,山上敲钟的可是白府家的大小姐,出行带上一两名死侍是理所应当,这个戴狼帽的年轻人敢独自一人守在山门前,必定有点功夫。
那一百铁骑冲(艸)刺到两百步时,那人没动;再前冲一百步,他仍是气定神闲地站在山门前;五十步时,隐月山门前的草木无风狂舞,无形剑气瞬间弥漫在山林间。
完颜宗弼抬手遮住眼前吹来的风沙,眯眼间,便见那人身形如火凤般凌空掠出,不退反进,迎头击在正中一匹铁骑战马的额心上,微沙嗓音喝道:“起!”
她曾不出剑便将整座宝峰湖的湖水带起,此番则是硬生生将那如同一线潮的铁骑军伍脚下翻起一大片遮天蔽日的尘土,手心一翻,如同一座小山的土堆骤然反转,一百铁骑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凌空坠地,继而整座土堆重重砸在人仰马翻的那片土地上,直接砸出一个巨(艸)大的土坑,顿时溅起无数尘土,一百铁骑眨眼间便被活埋在脚下。
这等景象看得一众金军目瞪口呆,若适才冲上去的是他们,当真得落得个尸骨无存的悲惨下场。
隐月山巅,乐州知州看得咂舌,他起先对武道并无太多印象,今日所见,才知其中可怕。他侧头看向白怜,没在她脸上看见太多惊奇的表情,而是一种他看不懂的失魂落魄。
军神王玉台,可做无数习武女子的巅峰,更可起手叫天地动容。
百步余外的完颜宗强脸色阴冷,咬牙道:“杀!”
两百铁骑如奔雷,又过五十步,便看到那人还未出剑就有铁骑被剑气搅烂的铁甲,摔落下马来,被后面冲上来的铁骑践踏而死,也有人马一同被无匹剑气当中劈作两瓣,血染黄沙,看得完颜宗弼咬牙切齿。这才多久的功夫,金国耗费无数心血培育出的亲卫便被那人杀了只剩一百来人,而且许多还没能留个全尸,这比拿钝刀子直接割他皮肉还心疼,他真想破口大骂那小子不知金军豢养铁骑亲卫,就跟养自家儿子一样砸钱砸心血吗!
完颜宗弼也看出了,那人的境界最少都已过了龙门境,实在棘手,弄不好自己也得交待在这儿,他是尚武没错,但与眼前这人比起,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若与一个龙门境高手对阵,无异于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了。
他手下铁骑都杀红了眼,但眼前阵势便是那小子的单方面屠杀,甚至到现在都没有人能接近他,都在十步之外便被剑气逼死,看得完颜宗弼触目惊心。
那军神不再与那些铁骑缠斗,转而径直奔向远处的完颜宗弼,身后却不停有人绽出血雾。
那知州眼睛珠子都要看得掉出来了,哪有人杀金国铁骑就跟玩儿一样啊!
单方面屠杀并未持续太久,拦在钟楼外的侍卫们忽然纷纷让开。完颜宗弼的三百铁骑不曾有一骑进山,只有一位狼帽女子单手染血,悠然上山。
她进了钟楼,与白怜双目相对,方才的杀伐果决顿时消散,只是抿着嘴唇,没勇气再往前走一步。
她那只被鲜血染红的手中,提了一颗头颅和一团血淋淋的物什。
王玉台在原地默默站了会儿,才轻声道:“这小贼好像叫完颜宗弼,他说只要抓到白家的大小家,便赏给手下,玩坏了心里才舒坦。我便砍下了他的脑袋,扯出了他的心脏,怕是心里再也不会舒坦了。”她话音才落,那颗人心便被她徒手捏爆。
盈盈而立的白怜站在钟楼长廊边,一袭白衣飘摇,眼眶湿(艸)润。那知州站在白怜身后,看着立在钟楼内的王玉台,一时钟楼内没人说话,惊得可怕,他心肝都要裂了。
“你来做什么......”白怜打破沉默。
“那支金军是从那曲出来的,在雅州被我手下的人看到,我便跟了过来。”王玉台回答道。
“苍月王怎会让你来?进了边界,苍月军便不用管这等麻烦事的。”
“王爷不知道我来了乐州,此行也未带一人一卒,是我自己悄悄来的。”
“所以,你为何要来?即使金贼进了乐州,你也完全不必插手......都已经.......”
王玉台打断她,说了某一日回答赵丹青同样的话:“我爱的人在乐州,这个理由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