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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我以为你会安分些,却不想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半分的改变,徒劳我这么一心一意地想要栽培你们。”画仙狰狞的面孔上挂着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他手中扬起那幅修罗场,满脸皆是怒意,“你先进去吧,如果昆仑仙山的众仙同意放你出来,那我无话可说,立刻撕画放人!”
说完,那画仙老道一把扯落外面的道袍,霎时,他身上透出一道璨眼金光,一轮八卦太极图印在他里层的道袍之上,荆凉夏“啊”了一声,赶忙用手挡住眼睛,待她再拿开手的时候,只见那轮太极图已然将瑟瑟发抖的祝之芸圈在其中。
那轮太极图逐渐缩小,最后变成了一根粗硬的金色绳索,牢牢捆住了祝之芸的身体,将她硬生生的往修罗场画中拖去,祝之芸期初的惊恐,变成了愤怒,她奋力挣扎着,大喊道:“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
“胡说!”老道怒道,“身为昆仑仙山出来的人,居然口出狂言,不仅贪恋别人的画师,还想要皇位当女皇!”
“你实在是有辱我们昆仑仙山的颜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没有爱过先皇,你爱的是权利,是地位,你想要皇位,这么多年,从未改变过,如果不是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你以为你还能从画中出来吗!”
画仙忽然拿出一把佛尘,正要朝祝之芸打去,只见那佛尘忽然不听他的使唤,扭头便向后扬去。老道那深邃的眼睛立刻看向韩谕,荆凉夏慌张地将上前将韩谕拉向一边,而自己手中一道白光正死死牵扯着佛尘。
“好啊,都跟我造反了,是不是?”画仙老道勃然大怒,宽袖大摆,“韩谕,我给了你这幅修罗图,是让你收了祝之芸,而不是让你给荆凉夏!”
荆凉夏一听,手中灵力忽然戛然而止,顿住霎时,画仙早已一把佛尘打来,荆凉夏被佛尘迎面挥来的风打中,摔在一旁,右臂擦地,生生划出一道血痕。
韩谕赶忙跑来,抱起荆凉夏,想让她有力气坐起,却不想荆凉夏恨然地侧目看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面朝画仙,跪下道:“师尊,求师尊放过她吧。”
“你都记起来了?”画仙挑眉。
“记起来了……”荆凉夏紧闭了一下眼睛,缓缓道。
脑中思绪万千,各种被抹去的记忆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脑海内,她不是画师最爱的人,所以不会急剧褪色,只会慢慢褪去,比玉屏儿一瞬间的消逝还要煎熬难忍。
五十年前,当她看到那个可爱的孩子,他说他想要皇位,她帮了他,他继位后,送了她一件雪白的狐裘,跟她说如果天冷,就披上它。
可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卧榻图每次醒来都只有一年的时间。一年后,她被迫回到画中,被送往古道神韵,那个老掌柜与朱掌柜的长相极其相似,荆凉夏忽然记起她刚从画中醒来的时候,明明记得自己仿佛是被一个胖得连脖子都没有的将军给杀了。
胖将军的脸和老掌柜的脸重合,荆凉夏倏然了然,看来她沉睡的五十年里,依然还记得那个古道神韵的老掌柜,也就是朱掌柜的爷爷!
荆凉夏忽然觉得极其好笑,怎么自己就与画她的画师一家都有解不清的缘分呢,先是被先皇画出来,又帮助当今皇上上位,现如今又爱上了画师的孙辈……
荆凉夏很想知道自己的亲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明明自己与孩子都已经病入膏肓,她选择了让女儿重生在画中,而自己死去。
“你的娘亲,应该也不算你的娘,你是你,而那个孩子是那个孩子。你的‘娘亲’便是老晋王的侧妃,怀那个孩子的时候,身染重病,生下一个垂死的婴孩,她便带着那个孩子去求先皇。然后,你便被画出来了,还借了那个孩子的一缕魂魄。”画仙缓缓道。
荆凉夏挣扎着站起来,她右肩上的伤口已经逐渐愈合。祝之芸依然被那根金绳牢牢困住,难以动弹,她惊恐地看着画仙手中的修罗图,正在画仙看向荆凉夏与之说话时,祝之芸忽然纵身而起,手中一道晃眼的白光一闪而过,那根金绳应声斩断。
祝之芸侧身一探,伸手直至荆凉夏的咽喉,带她死死掐住荆凉夏的咽喉,她回身满面怨恼地看着画仙:“你不让我们有情,也不让我们有欲,那我就带你最喜欢的这幅画进修罗场!让你看着她变成森森白骨!”
荆凉夏被祝之芸死死掐住,不能动弹,她涨红了脸,慌乱地看向画仙和韩谕,二人皆是一脸愤怒和紧张。韩谕见荆凉夏被祝之芸越拖越后,不由地大声道:“你放了她,我必定求画仙饶你一命。”
“你去求他?你是什么身份,你也能求他?”祝之芸冷冷斜了他一眼,没有听他的说辞。
韩谕愣住,他既不是昆仑山的仙人,也不是位高权重的贵人,唯一比较好的身份,还见不得明光,只能藏着掖着。
但看画仙不容退让的表情和荆凉夏已经惨惨发白的脸色,韩谕只得忽然上前,想要空手抓住荆凉夏的肩膀往怀中一拉。
祝之芸岂是鼠辈泛泛之人,她瞅准了韩谕入宫卸去武器,如今想和她斗,根本没有可能。祝之芸轻轻松开一只手,一把震开韩谕,韩谕倒退几步直直撞在殿中圆柱上,脸色瞬间青白无比。
“韩谕!”荆凉夏惊呼一声,随即奋力掰着祝之芸的手,她的两只手因为过度用力,已经变得苍白无色,就像刚刚铺开的宣纸一般,没有一丝颜色。
荆凉夏摊开手掌,团起一道白光,那浓浓一团白雾状的光,被荆凉夏直直朝祝之芸劈出。
祝之芸腹部猛地生挨了一下,但手中力度依然不减,她回头怒道:“跟我比灵力,你也配?!你就不怕你用尽了灵力,消失得更快了吗?!”
就在祝之芸强行拉着荆凉夏往那修罗场一跃之时,画仙本以为祝之芸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没想到祝之芸真的不带一丝留恋地将荆凉夏拽向修罗画。
画仙惊慌地想要收回画卷,怎知这幅画的画幅颇大,一时收不全,韩谕正准备再上前抓住荆凉夏时,只见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人,只着一件里衣,伸手便将荆凉夏从祝之芸怀中拉出。
荆凉夏被甩在一边,周身灵气四散,整个人都显得透明单薄。她慌乱地抬起头,想看清刚才那人是谁,当她看见那人是刚刚躺在床榻上已经垂垂弥弥的皇上时,她大吃一惊。
画仙和韩谕也惊讶于为什么卧榻许久的皇上有那么大的力气冲过来救下荆凉夏,本以为祝之芸会停不下步子,却不想当她看到荆凉夏从自己手中挣脱之后,她竟然生生在那修罗画前止步不前,她回头死死盯着已经显得老态龙钟的皇上,低沉道:“我何错之有!如果有错,那齐燕和玉屏儿,还有荆凉夏,又算什么?为什么画中仙就要如此?不能有情,不能有欲?”
皇上一口气几乎吊在喉咙里,说道:“你们仙有仙规,当年十二画师给了你们生命,你们就要用好它,当年我放出得画得天下的传言,不过就是想再见到荆姑姑一眼。”他顿了一下,缓缓道:“现在应该是荆姑娘了。”
“那你现在见到她了,可以闭眼了吧!”祝之芸恨恨地扫了一眼荆凉夏。
荆凉夏忽然捕捉到什么信号,她猛地看向皇上,只见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提着一支笔,而在床榻前的那张圆桌上,正整齐地摆放着自己的画。
皇上脸色已然苍白,他还想再挪步回去,却不想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缓缓朝地上倒去。
韩谕见状,立刻了然,他快步上前,立刻紧紧抱住皇上,让皇上安稳地躺在自己怀里。
“你还不愿意喊我一声父亲吗?”皇上看着韩谕,怔怔问道。
韩谕有些迟疑,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荆凉夏恍惚地看着这一幕,从来没有叫过的称呼,又怎么能在在一瞬间一呼而出呢。
“罢了,罢了。”皇上摇摇头,“画没有补完,不能给你和荆姑娘一段圆满了,都怪父皇不好,手脚太慢。”
韩谕怔然看着怀中的皇上,不知如何回答,皇上见他一言不发,接着道:“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要那个位置?”
话音刚落,韩谕立刻点点说:“我不想要。”
“好。”皇上闭了闭眼睛,“龙榻左侧的那方墙,往上数一丈三寸,敲三次,便会弹出暗阁,里面是传位于你三哥的诏书。”
韩谕哽咽着将皇上往怀里搂了搂,荆凉夏眼里,他老态龙钟的面孔还有着小时候的那般特点,乖巧安逸,没有过多的心计。荆凉夏缓缓蹲了下来,低声道:“有人说,他无心朝政,却当了一生的太子。现在我知道了,这个位置本就不是那么好胜任的。也许你一开始想要的,不过就是能坐在上面能与先皇更近一点,却被我硬生生推上了那个位置。”
荆凉夏脑海里,还有着皇上小时候的模样,他是妃嫔所出,难得见到先皇一眼,他那时不足六岁,想要那个位置不过只是能近近地看到先皇吧。
皇上眼中尽是看不懂的情绪,他伸出手来,想要触碰荆凉夏,却只是抬了一般便又放了回去。
五十年的沉睡,她又怎么可能再记得他呢。
皇上苦涩一笑,终于又看向韩谕:“我知道你与我有隔阂,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与你称‘朕’,我只希望,你能不能喊我一声父亲?就一声……”
皇上几乎在用喉咙发出声音,他目光涣散地看着韩谕,终于,韩谕低着声音,缓缓道:“父亲……”
一声刚落,皇上双眼终于渐渐合上,他满是褶皱的脸颊苍白无比,整个额头全是津津细汗,想来定是极其疼痛吧。
“终于死了。”祝之芸厌恶地看了一眼皇上死去的模样,那个六岁不到的孩童戚戚兮兮地拽着她和荆凉夏,让她们帮自己坐上那把椅子。
她以为这个孩子是先皇的爱子,却不想,他只是妃嫔所生,根本不受重视,如此被先皇忽略,她还有什么机会去接近先皇呢。
“你与那个女人几乎一样。”沉默了很久的画仙终于开口说话。
“哪个女人?”祝之芸饶有兴趣地回问道。
“被画的那个女人。”画仙镇定说道,“她的野心颇大,也是想要一个位置,只可惜,她没有性命垂死,于是我便让我的第九个徒弟画了她,生生结束了她的命。”
“我以为你忘了,却不想你还记得她,她爱的是你,对不对?可你不能给她她想要的位置,她只不过想随你去昆仑仙山,却被你生生画进了画里。”祝之芸冷笑道,“不过所幸的是,昆仑仙山的那些老家伙知道了你干的这件事,把你逐出仙门,剔除仙骨。现如今,你这一团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与我大呼小叫?”
荆凉夏闻言,本以为画仙会大怒,却不想画仙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垂下眼皮,不再看她。
“你回画中吧。”画仙沉声道。
祝之芸惊讶地抬起头来,似乎很不确定画仙刚才所说的话,竟然让她回到画中,那不就是说画仙不会要自己的命了?
“趁我没有改主意的时候,还不快从我眼前消失!”画仙大声道。
“多谢师尊。”祝之芸眼中一丝希望闪过,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画卷展开,往空中一抛,随即飞身而上,直挺挺迈入了画中。
荆凉夏还没来得及看真切,祝之芸的画就已经被画仙一把抓在手中,立刻卷成画卷,缩进他宽大的袖子里。
画仙有些怅然若失地看着祝之芸的画卷被自己收在袖中,抬眼对荆凉夏说道:“她曾经跟着我走了许多的地方,但是昆仑仙山的仙人不能娶妻,她好胜心很强,想要的必须得到,她以为我喜欢我的师妹,居然跑到昆仑仙山喂我师妹饮下百花醉仙,最后浑身烧灼而死。我被迫将她封在画里,夺去她的性命,自己也被逐出昆仑仙山。”
荆凉夏听着画仙的忆叙,不知如何安抚他的情绪。画仙那张皱皱的面孔像被水浸破的纸一样,他顿了顿,回过神来,继续道:“韩谕去了好几次落音寺,每次都是跟我打探如何能让你的画卷不褪色。”
荆凉夏一听,心中一根弦紧紧绷起,她猛地回头看向韩谕,只见他已经将刚刚死去的老皇帝挪回了床榻上,而他则怔怔看着自己那幅放在桌上的卧榻图,一个劲地出神。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画仙打断荆凉夏的思绪,荆凉夏愣住,转向画仙。
“本来有一方法,就是让老皇帝自愿以血喂画,但是老皇帝根本撑不住长时间的作画。我给韩谕这幅修罗图,是因为我知道有个人一直藏在皇宫内,你肯定也猜到了吧?”画仙看向荆凉夏。
荆凉夏点点头。
画仙继续道:“我本想让他用修罗图将祝之芸收入,却不想他把画给了你,你倒也聪明,知道那幅不是自己的画。”
荆凉夏听完,犹豫了片刻,迟疑说:“师尊,我想问的问题是……”
荆凉夏刚刚开口,画仙已然打断她道:“韩谕与你的画师血脉相乘,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点点的血便能助你的画经久不衰。但是,你并不是画师所爱之人,所以,你并不能依靠他的一点点血就能活很久。”
“那如果很多呢?!”韩谕忽然抬首问道,两眼死死盯住荆凉夏。
“不管多久!她都只有一年时间!你别忘了!她是卧榻图!即使暂时死不去,她也根本醒不了!因为她一睡便是五十年!”
“五十年……”韩谕有些恍惚地看着手中的画,他仔细拂过画卷,欲言又止。
“我稍后就启程昆仑仙山了,卧榻图,你跟不跟我走?”画仙沉着声音问道。
荆凉夏闻言,立刻摇头道:“哪怕就是一年不到,我也会留下。”
画仙面目表情地看着荆凉夏,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结果他只是幽幽一笑:“我当初给你竹签,就是想让你知道,这竹签入骨的痛。画中仙用竹签取血补画,竟没想到玉屏儿居然告诉了太子,太子终于心甘情愿用自己的心头血为玉屏儿捡回一条命。荆凉夏,你是卧榻图,仅此一年,又何必乱动感情,你又如何能再回到昆仑呢!”
太子是心甘情愿的?!
荆凉夏震惊了一下,玉屏儿回到画中的那天,她明明说的是自己是因为荆凉夏,才能得以让太子为她以血喂画啊。
“太子不笨,你以为他中了摄魂香就能受人操控,把玉屏儿的画当成你的吗?”画仙笑了笑。
“韩谕,你想好了,那便开门吧。”画仙没等荆凉夏回话,便侧头问向韩谕。
韩谕有些迟疑地点点头:“画仙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你自己琢磨吧。”画仙背过身去,不再看韩谕。
荆凉夏正奇怪于他们这番对话时,只见韩谕忽然转身,飞身而上,手中一把匕首牢牢插入墙面龙榻左侧的那方墙,正好一丈三寸之处,他犹豫了片刻,抬手只敲了一次。
奇怪,老皇帝死的时候明明说敲三次才有圣旨啊。
荆凉夏刚想询问,那一丈三寸之处,忽然弹出一个暗盒,韩谕一把抓起里面那道明黄的诏书,推回暗盒,抽出匕首,回身而下。
韩谕手握那道诏书,径直走到了大殿门口。
画仙会意地看了他一眼,又冲荆凉夏点了点头,抬手一挥,转身倏然消失在了殿中。顷刻间,荆凉夏忽然听到了殿外面嘈杂的声音。
看来祝之芸当真费了好大的功夫将这整个寝殿的声音都屏蔽住了。
韩谕一把拉开门,刺眼的阳光射入殿内,荆凉夏慌忙拿手遮住阳光,连连后退几步到阴暗之处。
只听一声清亮的老太监的声音响起:“朕六岁登基,现已五十年之久,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予凉德之所致也。朕知大限之日将至,奈何膝下四子皆不如朕所愿,遂传位于晋王之子韩谕,改名景天寒,天寒仁孝,善辅导之,谨记公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体群臣,子庶民,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宽严相济,经权互用,以以图国家久远之计而已。保邦卫国,朕余愿已。钦此!”
荆凉夏在暗处,听着那太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读出诏书上的内容,紧紧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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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京城外有个世外小居,方圆半里地都栽满了山茶花,每到春天,粉白艳丽的山茶花便争相开放,得花一朵,珠钗皆逊。许多文人骚客将这里拟比成桃花源仙境,因为漫过那丛丛山茶,便能看到几棵粉倩娇雅的桃花树,尤其是桃花树下,摆放了一张漂亮的红木软榻,远远看去,似乎有仙人曾经在那里歇息过。
此处只有一个年轻男子日日夜夜打理着这个小居所,除了他,偶尔也会来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男人,看他的打扮,像是侍从,但看气质,又像是侠士。
这日,韩谕一个人将门口一盆长歪的山茶搬到了小屋门前,细心地用剪刀一点点修剪着枝桠,那山茶原本毫无美感,却在韩谕一双手之下,被修剪得大气秀美。
阳光温温暖暖地照在脸上,手上,身上,地面上。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地上,树影在风中被吹出形态各异的模样,让人看了很是悦目。
“主子,远道而来一个客人,是熟人,你可要见?”畅风看着韩谕一丝不苟地剪着手中那盆山茶,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三年来,自从那个女子走了,他便再不怎么说话,每天只是“嗯”,“啊”两下,除了打理那些花草,便回到屋内闷头大睡,再不与人说话,连以前作画的习惯也不再有兴趣。
“他终于来了?”韩谕一听,怔了一下,他放下手中剪刀,目光飘向远处,看他的神情,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畅风疑惑道。
“我在半里外的水波亭等他,让他来见我。”韩谕拿过放在一边的布,擦了擦手,随手将布一丢,转身向小屋后方走去。
畅风闻言,点点头。
待来到水波亭,韩谕怔了一下,他淡淡开口道:“三年不见,你的脚程倒是快了许多,看来你当真花了三年的时间去游历山河,体探民意了吗?”
来人一袭白袍,玉冠束发,从后看,整个人都很是精神。
“三年来,我带着她看了整个西楚国,从南郊平野到西北荒漠,从万人空巷到人迹罕至,各色各样的民风,真让人目不暇接。”上官煜转过身来,嘴角勾笑,淡淡道。
“她那日在皇上的寝殿中,不告而别,可有想过我的感受吗?”韩谕在示意上官煜坐下,上官煜点头,将手中一个狭长包袱放下,坐在了石桌边。
韩谕死死盯着那个狭长包袱,欲言又止。
“你急什么?还怕我跟你抢不成?”上官煜倒了一杯茶,刚送入嘴中,却一口喷了出来,他惨惨地大声问道:“你这茶摆了得有三四日了吧?”
“我也不记得多久了,这个天还不会招虫,你凑合了吧。”韩谕摆摆手,不耐烦道。
上官煜笑了笑,放下茶盏,他回忆了一下,低声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在一处道观中,待了许久许久。”
韩谕一听,脸色微微变化,上官煜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我见到她时,她除了一头灰蒙蒙的头发,其余地方只有薄纸般的轮廓和浅浅的颜色,连表情都看不清楚。”
韩谕紧紧的握着拳头,一言不发。他只是盯着那个狭长包袱,并没有其他的反应。
“别看了,那里面没有她。”上官煜伸手在韩谕面前晃了晃,“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她怎么说?”
“她说她怕你看到她这副模样会不喜欢她了。”上官煜苦涩一笑,“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一个冰冷的道观中,每天看着日出日落,每天闻着花香草香,还看着自己的画一点点地褪色,最后那画面上已然一片空白。”
“你为什么不带她回来?”韩谕怒道。
“你让我带她回来?”上官煜冷笑道,“你去找她了吗?整个西楚国你都翻遍了吗?我凭什么要把她带回来,送到你的面前?”
“那你就看着她消失在面前吗?”韩谕问道。
“难道我还要帮你给她喂画?”上官煜冷冷道,他顿了顿,埋下头,低沉道:“我也想这么做,但我知道她肯定不同意。”
“她与我说过,卧榻图与其它十一幅图不同之处在于,她的画面不会永远消失,只是沉睡五十年,不过等她的画像慢慢显现出来,估计她也忘记你是谁了吧?”上官煜淡淡道,他忽然拿起身边那个狭长的包袱,将包袱递给韩谕。
韩谕接过包袱,刚想解开,却听上官煜说:“你回去再看吧,不过一幅空白而已。”
“什么意思?”韩谕蹙眉。
“我走的那天晚上,她跟我说过,她不属于这里,除非你去找她。”上官煜点头回道,“再次见到她,她又是这句话,一直不断地重复,整个人都看不真切了,还坐在一侧呆呆地重复你的名字,也许她知道,一旦遁入那五十年的梦境,你便不再是她记忆里的片段了。”
“我与她说过,我根本就不会坐那个位置,我从没有想过要江山不要她,难道她就不知道最后是谁登基的吗?”韩谕不解地问道。
“她怎么知道你到底会不会坐那个位置?先皇的暗阁,敲一敲三弹出来的暗阁皆不一样,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以为先皇告诉你的是假的,其实,先皇想让你继位,两个暗阁都放了让位给你的诏书。”上官煜挑眉,口中一丝酒气忽然袭来,看样子,他在来的路上,没少沾染酒水。
“我说过我不会要那个位置,她怎么就不信呢。”韩谕闭上了眼睛,手握拳状,指节森森白发。
“你当着她的面只敲了一次,她当然以为你是想要那个位置的,所以才离你而去。可她不知道,先皇告诉你敲三下是三皇子,你便猜测那敲一下才是三皇子,谁又知道,先皇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想过让三皇子继位。”上官煜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上官煜接着说道:“你不要那个位置,说有失大统,执意将皇位转给三皇子,当时风波闹得满城风云,她又怎么可能跑出来找你呢?”
“如今尘埃落定,她也回到画中,不再记得我了吧。”韩谕苦涩地看着手中的狭长包袱,那画卷厚沉的手感让他不断地摩挲着包裹画卷的细布,他慢慢起身,说道:“即使等上五十年,我也愿意再见她一面。”
“见她一面?你为什么不把她送回昆仑仙山呢?”上官煜不悦地站起身。
对啊,为什么不把她送回昆仑仙山呢,她既然来自那里,必定也是要回到那里的。倘若自己真的等她五十年,那她清醒之时,看到自己老态龙钟的模样,还能再记得自己吗?
“你带她回去吧。”上官煜摆摆手,转身便走出水波亭,似乎极其不想多待片刻。
“你还要离开京城吗?”韩谕问道。
“难道还留在京城看当今皇上那张冷脸吗?我为他出谋划策,我为他摆阵布局,却不想连个京城都待不下去,只得卷了铺盖出城游历山水。”上官煜戏谑一笑,也不知他这一笑,是笑他自己呢,还是笑现如今龙椅上的那个人呢。
“那我便不送了。”韩谕点点头。
“你当真不送了?”上官煜回头挑眉。
“不想走出这里,看见那些文人雅士把我这里当闲居雅阁就心烦。”韩谕摆摆手,紧紧抱住那个狭长包袱,掉脸就走。
“韩谕!”
上官煜忽然喊住了自己。
韩谕疑惑地回头,只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张已经揉得几乎要破碎的纸,而那纸上仿佛隐隐约约画着什么。
上官煜一把将那张纸塞进韩谕的手中,低声道:“她日日夜夜除了画你,就是画这个,也许她心中所想,真的与我们不一样,她不属于这里,但你可以去找她。”
说罢,上官煜转身不再多看韩谕一眼,一袭白袍轻摆花间,带起一阵清幽花香。
韩谕紧紧攥着那张纸,目送上官煜远去。待他那抹白色的身影完全融入了花海,韩谕转身朝着小屋大步而去。
小屋中,韩谕将那张纸片拿在手中反复摩挲着,这画面中只有两只灰白的兔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头贴头,眼睛微阖,似睡非睡。
兔子……
两只依偎在一起的兔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心中所想,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为什么一定要画出来,让人琢磨不透看不真切呢?
韩谕有些急迫地攥着画纸,那两只兔子似乎被反复抚摸,已经有些脱色,看来上官煜带着这张纸和那空白的画卷,真的是游遍了西楚国。
两只兔子安安静静地在画中,周围茵草弥弥,显得格外安逸。
韩谕将兔子画放在了一边,目光转向了那个被紧紧包裹住的狭长包袱。他犹豫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伸手,将那包袱拿来,一层层打开。
当他慢慢将画展开之时,那不出所料的一大片空白尽入眼前,好像从来就没有人在上面作画,也从来没有人出现在里面,更加没有人会从画里走出来了。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将她当成争□□利的工具,那该多好?他小时候看到她的画像,说要娶这个仙女姐姐,当画中女子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又为了权利放弃了与她的耳鬓厮磨,等到他真正期望与她长相厮守时,她又看不真切他的心了。
得画得天下。
不过是一个传言。
得到天下的人,皆是没有一幅画能留在手中。
韩谕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拿过放置在一边的双兔图,仔细地端详着。
那只稍微小点的兔子完完全全闭着眼睛,就像画里的她,而那只稍微大点的兔子,两眼微阖,神似平日里的自己……
难道,她的暗示竟然是这样的?!
她没有走,而是一直在等他呢,一直在等他提笔,一直在等他去找她!
“畅风!畅风!”韩谕脸色苍白地一把扔下那张双兔图,踹开门,大声喊道。
“主子,什么事?”畅风忽然从一片山茶之后走出,小心问道。
“墨呢?砚呢?还有我的画笔!全给我找来!”韩谕急不可耐地大步走出小屋,差点踉跄摔在地上。他在整个园中四处翻倒,不停地喃喃道:“我的画具呢?画具呢?”
畅风见韩谕忽然急着要找画具,立刻跑到园中一个木柜里的最下层,拿出被尘封许久的画具,转身递给韩谕。
“画纸都潮了……”畅风小心道。
“不用画纸!”韩谕一把夺过画具,转身进了小屋,将自己锁在屋内,只留窗户纸透进来的一缕阳光。
阴暗的房中,墨香弥漫,整个小屋被浓浓的墨香充实着,那浓郁的墨香里,飘着一缕难以察觉的血腥味,那样的味道与墨香融合,竟然没有一丝违和感。
房中那人,很是虚弱地左手撑住桌子,右手提笔而画,那原本空白的画卷上,逐渐出现了一个精致的软榻,金缕线密密而缝的枕头斜放在软榻上。
一个身着黄衫的女子,笑靥如花,站在一棵盛开的桃树下,正抬首看着飘零的花瓣,欲伸手去接。
而那女子身边,则站了一个青蓝锦袍的儒雅公子,正手执一把竹箫,侧目微笑地看着那个黄衫女子。
画中天空碧蓝,草地茵茵,画境远处,还有一条幽静小路,不知通往何处。
整幅画,似乎被画了许久。作画之人落下最后一笔,终于踉跄后退,手中细毫“哐当”落地,而那人,也逐渐软软倒下。
墨香浓郁的小屋,只剩下了一幅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窗外阳光透过窗户纸,弱弱地照在那幅画上,画中的黄衫女子,似乎微微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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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依然温暖地照在身上,整个人都暖暖的,没有一点不适感。
韩谕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平日里住的那处小屋内,但是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却又着实记不得了。
窗户已然被撑开,阳光微微刺眼,韩谕有些不适应地避开阳光,起身下床。
韩谕恍惚地环顾四周,除了布局与往常有些不同,其余的陈设摆件皆是没有任何变化。韩谕低头苦思,怎么都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忽然睡着的。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韩谕疑惑地转向小屋门口,门微微掩着,只能看到一条缝隙。他踟蹰不定,犹豫着推开了门。
阳光更加刺眼,直直地照在韩谕的身上,韩谕微微向后一躲,这才抬眼看向前方,只见院中花草芳香,一条小溪浅浅流过屋前,小桥横跨在小溪上,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风味。
抬眼向远处看去,一个黄衫女子轻步欢跑而来,她怀抱着一大捧粉色花瓣,待她走上小桥,看到门前站立的人时,脚步倏然一停,歪着头仔细地看着他。
黄衫女子忽然一笑,轻声道:“你终于醒了呀。我叫荆凉夏,敢问公子,你叫什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