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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四月来一番修路辗转对长安城的熟悉,加上那点还算不错的方向感,从听到城门艰难开启那一声起,经过城门,粗略一计算,我给押着一直往北上。我还以为李治是奉命押我进宫,没想后来感觉转了个弯,到最后车停了给押解下来时,我发现我给带到了一座牢狱。
只一愣神我便意识到我给带到了大理寺,按位置分析,这边也只有大理寺一处设有牢狱。处在义宁坊的大理寺在此时之功能地位,相当于后世所设最高院,但又不完全相同,比如有一点,大理寺建有自己的监狱。大理寺狱是为了方便大理寺审理案件所设,而由大理寺负责的案件,除去地方奏劾和疑狱大罪外,就是京师百官所犯之案,从这点看,大理寺狱也算是全国最高之牢狱。
一列人押我左走右走,拐到一座狱间前时,解了锁推我进去便走了。间里无灯,外边天寒地冷,但里面也没给点炉子,伸手一摸全黑压压的,我适应片刻后,方才依稀看见间里东北角坐了个黑影。
那人于我进来后一直没发声,咋一看见,着实惊地我心一跳,缓和两下后,我才有精神同他搭话。
“不知这位,如何称呼?”我客客气气开话头,给大理寺关着的犯人多数都是官吏,倒不知这人犯了什么罪。
“你老子”须臾那边闷气回了句。我一听心火顿起,心道这人好嚣张,竟敢说是我爹,但随即脑袋里电光火石一击,猛然意识到,这声音听着像杜构。为了确认清楚,我小心迈步过去,近到一步范围方才瞧清,果然是杜构,我悻悻拉下衣袖。
“阿耶你怎关在这里?”我上前问道。
杜构端坐在那里,半会不发一言,安静地我都能听到他呼吸起伏声,过了好一会,忽听他叹了口气,问了句:“你是从府里过来的?”
我点头,道:“是,孩儿依您吩咐……”话未说完忽感到手上一道猛力,那力力道极大,只是一拽,我整个人却都往前一跌。我发现杜构睁圆眼瞪着我,还好之前已被他吓过,这回适应力强了些。
“阿耶……”我喊了声,却见杜构伸出右手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脑袋顿时不明所以一空,就着杜构拉我的力在他左侧坐下,床板铁一般冰凉,人一下又回过神来。
杜构一边小心瞧了瞧间外,一边摊了我右手掌,在我手上写了四字:“小心监听”。我顿时明白了他做这一番动作的意思,意念一转,想到若真有人监听,那刚才一番停顿,怕是会引起他们怀疑,想着开口说道:“阿耶,你命孩儿做的绿豆酥、红豆糕,孩儿已皆按吩咐让厨子做了,只是您一直没回府,糕点早已凉透了”话没编排完,突然见杜构白了我一眼,可能是对我给他塑造的形象不满。
“阿耶,你何以给关押在了这里?”我问杜构
杜构叹了口气,回我道:“‘三全’,你可知我给你取这字是有何意?”
我摇头,手还摊开伸着,杜构在写字。
“儒家说三纲五常,三纲为何?‘君臣’、‘父子’、‘夫妻’是也,正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我给你取这字,便是想你能于这天地间,做一个堂堂正正之人,忠孝睦并全”
我忙着心中默写杜构于手心写的字,他说的话并没全听着,只听到了三纲。杜构在我手上写的是:“你二叔谋反,跟着太子要杀皇帝,还未动手就被告发,我没散工就给捉来了大理狱”
等着杜构写完,我早已瞠目结舌怔在了那里,杜荷,竟然要杀李世民……震惊片刻,忽听到杜构已经停了,我想了想,小心请了杜构的手写道:“阿耶可怕死?”谋反是大罪,李世民要是不迁怒这边,那可真是心宽体胖不记仇的典范,不过常人遇到想灭自己口的人想必都难不记仇,杜荷这回这么来一下,简直催着杜家玩完。
“孩儿谨记阿耶教诲,定不负阿耶期望,做个仁义忠孝的人”我开口说道,给杜构留下思考的空闲。那句话写完,杜构先是斜睨了我一眼,神色莫测难懂,转头又思考片刻,方才抬了右手。
我一见着便伸了右手出去,许是太急切了些,又遭了杜构一记白眼,但我真太想知道杜构这会怎么想。以前看电视只知道古代杀人砍头,刚意识到这案会判死罪的时候,我那么一瞬间想的是希望遇上个刀快的刽子手,但随即看到杜构,便想要知道他是什么感受。
杜构在我手上只写了一字:“滚”。我看了顿时抿嘴默声抗议,这字含义极其不好,在这朝有骂娘的意思,可我娘是杜母,杜母是他娘子,他骂我娘,那就是骂自己老婆,这极其不道德。我白了杜构一眼,在心里。
杜构忽又抬手,在我手上又写了四字:“老子不怕”。
我看了杜构一眼,有些不信,但见他一副坦荡自然的样子,心道也许他是真不怕。
两人无言坐了会,杜构突然开口,问了句:“你阿娘可好?”
他这么一问,倒使我想起来有件事还没告诉他,想着我心里攒了坏,勾了下嘴,开口回他:“阿娘见您未回,一直坐屋里等着,您不回去,她便要一直等”我语气低沉下来,严肃了气氛,边说着,伸手在他手上写了一句:“大夫说,淑文有了身孕”妻子、孙儿,我看杜构还对生活有没有不舍得。为免他再瞪我,我先移开了视线看了前方一会,确认他不看我后方才小心撇头,偷偷观察了他一下,只见杜构默然坐在那里,不知心里想着什么。我没认为自己太坏心眼,许是一直以来被他身心两方压制太久,害我起了心思也想戏他一回。但未见着那小家伙面就要死去,想想也有一些不甘。
从侧面墙顶上的小窗里突然吹了股西风进来,带进来了几片雪花瓣,我抬头往外看了眼,方才瞧见,雪又开始下了。地上的还没消掉,又是大雪降落,顿时感觉周围又寒了几重。杜构还是一直沉默,似乎并没察觉周边冷意更重。我身子只一小动了下,坐热的那片地瞬间就冷了下来,紧了紧衣服,还是觉得不够,往旁边看了眼,小心挪着近了杜构一些。
也许是碰到了杜构,他回了神,皱眉瞪了我一眼。
我低声呢喃了句:“阿耶,冷”真的冷。
杜构嫌弃地往右边挪了下,但还未三秒又挪了回来,那边的床板没人坐,应该更冰寒。
一夜无话,睡意渐浓,但外面忽吹进一阵冷风,又被冻地清醒,虽说是身处牢房之中,但却似在寒风冬雪中坐了一宿,早上忽感觉光亮,睁眼发现脑袋有些昏沉,受冷时间太长,已着了凉。
我睁眼,见杜构早已醒了,但还是正襟肃然坐在那里,有了光,方才看清这间牢房。三面围墙,前边是囫囵整个的臂粗木桩做的栅栏墙,间里两条床板,搁正面、右边墙壁放着,右边就是我与杜构坐着的床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瘪了下嘴,心道还以为最高狱里的牢房会比别的水准高些,但就这看,比我先前去的府衙牢房还不如。起身动了动僵硬的手脚,忽听到牢狱过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末了见是四个狱卒,抬了鼎火炉子进来。
我看了一愣,心道莫不是李世民良心发现,觉着还是得按人道主义原则办事?愣神间狱卒已将炉子放好,后边两个又给送了两床被子,放了早饭下来,之后四人便都出去,锁了门走了。
烤火取了会暖,手上回了些温度,忙端饭给杜构送去。饭毕与杜构待了一上午,他都未曾开口与我说话,期间也不见有官吏来宣旨。杜荷谋反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无论谁去求情,都难改罪刑,认定了会死,这会心倒更加淡然了。过午,杜构还是不开口,我有些遗憾,行刑前与他关在一起,最后的时刻也不能用这张嘴多说两句话。
将入夜,杜构终于开口,说了这一天里头一句话,只一字,“碗”。我无奈看了他伸出手中的瓷碗一眼,默默过去取过放到门口。
夜,给杜老爷的铺盖用炉火烤热乎,伺候着杜老爷先就寝了,我方才将自己被子烤了烤睡了。
翌日,我想杜构心里也一定意识到快有官员来宣旨了。此一案甚是重大,李世民定吩咐多人去查,忙碌一日,也该出结果了。想着我看了眼杜构,他还是坐在那里……
等到过午,下半日过去也有一半,觉着今儿可能不判了,谁知那宣旨官吏却领着一众侍卫颠颠来了。我见了准备起身与杜构领旨,看了眼杜构,忽见他伸了左手撑床板,看着似费了好些力气方才站起,我心想他是坐久了血液不畅所致,忙过去扶他接旨。
“奉旨意:‘太子忤逆不道,意欲谋反,废为庶人……驸马杜荷同谋,判斩首……刑部尚书杜构,念及未参谋此事,全家流放岭南’”我听了一怔,还以为是死罪,没想是流放,虽说流放只是低于死罪的刑罚,但好说是留了这条命在。
“罪臣接旨”杜构道
宣旨官吏合了旨,“诏命吩咐,命你二人先去与家人团聚,明一早便出发”
“是,多谢”杜构作揖谢道,顿了顿,看向官吏请求道,“出发前可否让我与舍弟一见?”
那官吏听了皱眉摇头。杜构看了,叹气垂首,无奈跟那官吏出去。我见他脚还是一跛一跛,忙上前去扶。
那官吏将我们带去一处独立牢房,我们过去,见淑文与杜母皆在,顿时心安了下来。不论怎样,一家人都在就好。
狱卒锁了门后就都走了。杜母见到杜构,泪眼相望,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我见状,喊了淑文坐到一边,给二人空了空间。
“夫君……”才坐下,淑文忽就扑到了我怀里,紧箍着不放,即便隔着厚衣,也能感到她身子抽噎难止。见面就见她嘴角嗫嚅,此刻终是忍不住了。
“放心,我怎么舍得放下你们两先走了”我抚着她的背给她缓压,脸颊磨蹭着她额上秀发。
语方毕,忽听到杜母那边没了话声,抬头一看,见杜构、杜母二人皆往这边瞧着。淑文也发现了,登时鹅脸一红,羞地松了手,紧着手背拭去脸上清泪。
“老爷,妾身还未同您讲,儿媳怀了身孕”杜母脸上已扬了喜意,见到杜构无事之后,一脸愁容全已消散了。
“恩”杜构看着这边点了点头,嗯了声后再无别话,只从眼神里能瞧出他这会心情不错。
一家五口人相聚甚欢,高兴地坐到三四更,想着等天明了还要赶路,便先睡下眯了会。
三日后,长安出发,我们一行方到山南道地界。出发那日,我方才发现,杜构跛脚的原因是旧疾发作,一夜受寒,使得他左脚复又疼了。
流放之刑,最难受的是路上折磨,判刑之人只能一路走着去流放之地。杜构脚疾,淑文有孕,出发时行刑官不肯给置办辆马车,无论我如何请求都无用,想到岭南是高山烟瘴之地,我不禁皱紧了眉头……好在送刑的六个衙役为人还算不错,入了山南道地界后,帮着弄了辆牛车过来。
昨日夜里,我得了杜路的消息,因为衙役人多,不好出面相见,他只给我留了信。信上讲,自府里被抄家的第二日,他便去找了杜安,托付他给府里人找好去处,这会皆已安排妥当。我看完松了一大口气,记挂多日的事情,总算是有着落了。
有了牛车,一行赶路速度提高不少,翻山越岭,一路似由冬入夏,一月有余,终于抵达目的地。跟着衙役在当地府衙做了登记,入了本地庶民册子,出府衙便同六人告辞,一一赠了他们点银子—这是前些日子暗地与杜路见面他给了的—六人一路对我们甚是好,当做是谢礼。
衙役见了尴尬推辞,我意坚决,行了一番太极拳后,衙役方才谢着接了。
送走了衙役,见了杜路,杜路领着我们回了住处。那是一处极简陋的木屋,早已朽烂,似乎随时要塌。
“阿郎、郎君,时间仓促,我找不到别的住处”杜路抱歉道
“无妨”杜构摆手,“今儿先就住着,明儿开工修建”杜构率先进了那危屋。小地方修房屋,多是找些亲朋好友,帮着搭建,过的是自给自足的日子,这会还是唐朝,更找不到建筑队。在场杜构地位最高,既一发话,众人都听了。
危屋住了一夜,翌日赶早,听杜构吩咐与杜路出外找了村民帮忙。当地居民似乎排外,见我们穿着不一样,远远躲了,我们过去,一个人也找不到,但从屋子缝隙里看见他们躲在里面看我们。跟杜路绕着村子走了一遭,一个人都没抓住,不禁有些气馁,皱眉想了下,正要回去跟杜构报告,忽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句:“两位可是从北边来的?”说的是中原话,只是有些拗口,但还是听懂了。转身一看,见是个四十左右女子,身着紫色上衣,彩条镶边,下身黑色百褶裙。
“是了”我与杜路对视一眼,忙迎了上去,作揖行礼,“敢问您是?”
那女人看了我二人一眼,问道:“说近日有从长安来的人,是你们?”
我点头。
“站外边冷,有事进来说吧”女人转身进院。
我与杜路一对视,看了看身后无人的街道,转身随那女人进去。
进了院里,发现女人家修地满大,正面二层木搭精致楼屋,左右各修建了两道长房,院里正有个家人忙着劈材。女人喊了那人过来,说了一串我们听不懂的话,那人便跑了走,女人径直领我们去了主楼一层的会客屋。
“你们在街上,是要找什么?”落座之后女人问道
我正要开口,忽听到门外一阵小跑,那个家人给烧了水进来,恭谨地给倒好了水。这会我瞧明白了,这是那女人家里的家仆。
等着那人忙完,我开口道:“实不相瞒,我家人初到贵地,一时无住处,想请乡亲帮忙,修建一下房屋”
女人听了,盯我看了会,眼睛转了转,说道:“那你可知道,不会有人白帮忙”
我听完愣了一下,过了会才在脑袋里翻译过来,忙道:“礼我知道,房屋建好,我们会给帮助的人银两的”
说完忽听那女人一笑,我看了不明所以。
女人笑完说道:“银物我们不缺少,你可有别的?”
我听了看了那女人一眼,忽反应过来这屋里有不少银饰品,想着沉默了。因铜钱太重,杜路为行走方便,多带了银子,可谁知这里不缺银子,那该怎么办?别的值钱东西,在抄家的时候已经全被充了国库了……
也许是看我苦恼太久,那女人开口提醒了句:“你们不是中原人吗?难道没有铜钱?”
我听了张嘴结舌,看了那女人一会,疑惑问道:“你们这里要铜钱?”
女人一笑:“越少的,才越是精贵”
我了然,低头想了想,开口与她说道:“但我们赶路,没带多少铜钱”
“带了多少?”女人问
我看向杜路,杜路回我道:“只剩两贯”
“足够了”我还没转头,就听那女人说道。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安了些下来,正想拜托她帮忙找一下人,忽听到门口一阵银铃般悦耳笑声传来,转头看去,见一蓝衣女子跳着进了屋。确切些说,是个女孩。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光景,头上彩色巾子包发,上衣天蓝,腰环彩色腰带,腰带上系着同是彩色的带穗布包,下身是白色百褶裙,裙袂翩飞,灵动嫣然,冁然一笑,更是娇倩可爱。
女孩见了我二人笑脸一楞,笑意收回大半,瞧了我与杜路几眼,向着那女人走去。离近女人还有两步距离,听到女孩同女人说了一句话,用的是方言。
女人听了,宠溺无奈地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低头一笑,跳着近了我们这边。
“中原男子,我叫‘七斤’,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宛如山间清泉,关中话说的却是比那女人还熟稔。
我看了杜路一眼,见杜路也在看着我,我确定了她是在问我。
“杜三全”开口回她
唤作‘七斤’的女孩听了,抿着笑意,暗自朝我打量了片刻后,转身走向女人。
听得那女人开了口,女人说道:“若你们定了,我便去找寻人去了”
我听了忙站起俯身作揖,道:“劳烦,在下不胜感激,事成当来重谢”
离开女人家里,心里忽有一丝疑惑,怎地进来这么久也不见家里男主人?但疑惑也只一闪而过,回去见了杜构,将事情缘由告诉了他,定了等女人召集齐了人再开工。
女人的办事效率着实出乎我预料,只一天过去便召集了六七十人过来,既然人有了,便开了工。杜老爷已经找好了建房之地,那地处在半山腰,背后是一面缓坡,前面山脚下淌着一汪小河,顺着河流往下走,便是七斤她们的村庄,但两地之间也有三四里路。
杜老爷一代文人,喜欢这风景调调,已初步定了要修个二层木楼,背山面水两边全开小走廊,平日若来了兴致好把酒远眺一番,雅致怡情。他是老爷不当家,不知家里缺银两,这么个工程,得费多少人钱?想着我就苦了脸,转头一看,忽收到杜老爷凌厉眼神,蓦地想起他与我说的话。杜老爷说了,工部那回赔的银子我还没还够他,又说养老子是儿子本分……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啥?
修木屋自然得去伐木,我往远一眺望,瞧见西边好一片茂林,当即吩咐众人过去开伐,哪知无一人行动,转身一瞧,见众人皆古怪眼神看我。我一下茫然,忽听七斤阿妈—便是那替我们召集工人的女人—开口解释:“那边是苗疆人地界,苗疆人擅虫蛊,在林子里养了好些叫不上名的毒物,那林子又是烟瘴林,若非他们的人,皆都有命进去没命出来,还是去北边伐吧”说着喊着工人们起身。
我往北边瞧了瞧,不甘地往西边看了好一会,好一片林子,可惜有毒虫,可惜了。摇摇头提起斧子,跟上了众人。
七斤阿妈的领导能力超强,后来我听到七斤说,她阿妈平时就是借着在汉人与本地人之间沟通拉买卖赚钱,这种商机不多,但好在一回就能盈不少。问到七斤阿妈为何会中原话时,七斤说,是十八年前,也是有个中原人,也是给流放到这里时,阿妈认识了那人跟他学会了的。
我不知道七斤为什么要说‘也’,但就在我放神的时候,七斤已经将话题扯到别处了。七斤说,山上的素馨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