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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慈多么通透的一个人,瞬间明白天授帝的意思。
他这才睁开眼睛,漠然扫了天授帝一眼:“我不是小孩子,被欺负了,不会哭着喊着找大人替我做主,所以我不会要求你一定要拿他怎样,替我讨个公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太子犯下的罪恶,不是小孩子的打闹,显然已经触犯了刑律,本该有国家法度管着他,制裁他。但你显然没有这个意识,认为是兄弟之间的私事,认为皇权可以凌驾律法,可以包庇他,原谅他所犯的罪行……我实在不明白,你凭什么这样做?凭你是皇帝……别人都是傻瓜?”
天授帝:“……”
的确啊,凭他是皇帝!
这话听在别人耳里,简直一针见血,无言以对。可是……他是皇帝,听在耳里却是十分逆耳。毕竟是皇帝管着律法,而非皇帝被律法管。
但是,天授帝看向九郎剔透的目光,认真的神色,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理直气壮,说出这样反驳的话。
沐慈自然看懂了,不过他的目的不是说服皇帝,只是表达自己的观点,继续道:“至于沐恩是不是能继续做太子,能否继承这个国家?那是你的衡量与处置,要给个交待的是整个国家与臣民,不用对我交代。”
天授帝:“……”
沐慈有些恹恹,闭上眼睛,清冷道:“不过我觉得,你其实不用这么纠结。太子登基以后会怎样……反正你已经死了,看不见,还操的什么心?”
天授帝:“……”差点噎死有没有?
“至于我……太子能想到的花样都在我身上玩过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我是死是活,最后会落到什么境地……都是我在承受,你更不用为此操心。”
天授帝:“……”他觉得心绞痛发作了,沐慈没有一句话是中听的,可偏偏他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一股无明业火直冲天灵,却硬是发不出来……他只得狠狠咽下一口浊气,大有火气道,“你放心,我绝不会……”
沐慈忽然打断:“把和顺叫进来。”
“嗯?”
“我没工夫和你分辩这些没意义的问题,我现在需要清理一下。”沐慈道,慢慢转身。
天授帝因年老而不甚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异味,恍然……赶紧唤来和顺,卫终也跟着进来了。
和顺对皇帝见礼,天授帝不耐烦:“快去看看九郎。”
和顺飞快查看,道:“殿下,都湿透了……您没感觉吗?”
“没有。”沐慈回得理所当然,半丝不觉应该羞愧。
和顺叹气:“衣物床褥全部要换,我一个人不行,得去喊大将军。”
卫终哪里肯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立即撸袖子:“小人可以帮忙。”
沐慈没发表意见,很冷淡,很睥睨地……那么瞥了一眼天授帝。
天授帝立即就明白了那眼神的意思,斥退卫终:“你哪里会照顾人,一边去,赶紧把临渊叫来。”
牟渔是已经在外头等的。他估计沐慈到更换衣物的时间了,已经过来,得知天授帝在里面,一直没叫人,他就没打搅。他耳力好,听得那小少年一句一句直接顶着天授帝的肺在说话——从没人敢这么和天授帝说话。即使……那小少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正确无比的真话。
牟渔在心里替那少年捏了一把汗,天授帝可不是个多宽容的皇帝。然后……沐慈打断了天授帝,时机、方法真是极好,一点不着痕迹,不仅让天授帝有气无法发作,还引出了他的愧疚之心。
牟渔不知道沐慈是故意还是无意的?他是操纵人心的高手?还只是个懵懂无知,有点好运气的少年?
天授帝示意牟渔上前去。
牟渔心中情绪复杂,却并不让人从他冷峻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褪去沐慈衣裤,对这腥臭的一片狼藉也早有心理准备,半点不嫌弃,手上动作轻柔又熟练,给沐慈脱掉衣裤,又细心用温热的水给沐慈清洗掉污物,然后上药。
尽管牟渔十分轻柔,但因为身体恢复了几天,腐肉去除长出新肉,上药时沐慈觉得更痛了……他尽力忍着,面色苍白若鬼,额头冷汗淋漓。可那表情依然空白,倔强地一声不哼,任由牟渔翻来覆去折腾。
在换上干净的衣裤后,沐慈才似活过来,近乎虚脱还不忘记道一句:“谢谢……”,修养极好,只是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天授帝怔怔看沐慈腿上股间狰狞的伤,看着换下来的一大堆沾血和污物的狼藉,根本没办法想象幼子承受这些凌|虐的情景——还真是不能再坏到哪里去了。
他也似力气被抽走,虚弱无力道:“叫崔院使来。”
卫终为难道:“院使出宫了。”
“什么!”天授帝暴怒。
“平南侯夫人朝阳郡主递牌入宫,说是小儿病了,点名请院使过府。”
“谁答应的?”
“……贵妃娘娘。”
天授帝更无力地挥挥手:“这次就算了,不要再有下次,以后没我的谕令,崔院使不能出宫。”
“是!”卫终应。
料理完,牟渔见天授帝没有出去的意思,显然还要留下说话。牟渔给沐慈下处垫好厚布,给他盖上新的薄被,趁着大家没注意,飞快用手捏了一下沐慈肩膀。带沐慈看向他时,牟渔眯着眼,不赞同地飞快摇了摇头,意思是——别乱说话了!
沐慈看懂,淡定地……眨了一下眼睛。
牟渔看不出来端倪,但不能再有更多小动作了,告退下去。
等所有人又出去,天授帝再次坐到沐慈床边,担忧问:“很痛吗?”伸出手想给他摸一摸……又不敢乱碰。
不只因小九郎表达过‘别碰我’的意愿,更因……这孩子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肉,皇帝怕摸一摸,会弄痛他。
沐慈深而缓地调整呼吸,做着放松,试图调动体内微弱的一丝元气与痛苦对抗,没有说话。
天授帝知道今天的谈话不会有结果,面对这么惨烈的伤痛,他也无颜要求幼子去原谅谁。他叹口气,无奈道:“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父皇会好好考虑。你若还需要什么只管对父皇说,对父皇没什么不好说的。不舒服就叫崔院使多看看,父皇……以后再来看你。”
沐慈睁开幽潭般的黑眸,静静凝视天授帝,声音有些虚浮,却很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愿:“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也没有过来看我的必要。”
“什么?”天授帝不知道哪里惹到幼子,又这般抗拒。
沐慈道:“你如果因为愧疚,想补偿我,那也大可不必。”
“九郎!你……”实在太倔强了。
沐慈不温不火地陈述:“无需愧疚,不用补偿,你不曾将我当做儿子,我也没想过将你看做父亲,我对你没有要求,就无从怨恨。充其量我们只是两个陌生人,谈不上什么亏欠补偿。”
天授帝:“……”
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大胆,这么直白地、近乎挑衅地和他说这样的话。他压抑在心里的恨怒和挫败情绪,叫他脑子“嗡嗡”震响,眼前金星点点……
但他是不能生气的,他没立场对这个儿子生气。
儿子恨他怨他,都是应该。
天授帝再次压下火气,无奈道:“九郎,你是朕的儿子,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你母亲与我孕育的亲生骨肉,拥有天底下最高贵的血统。”
“十六年消磨,还无法抵偿那一点血液吗?”沐慈问。
天授帝紧紧闭目,别过了头。
“你看见我,其实并不愉快,我也不想见到你,与其相看两相厌,不如这样……你放我出宫去,让我自生自灭……”沐慈虽知道出宫的机会渺茫,却还是想试上一试。
天授帝立即打断:“想都别想!”他很快发现自己语气太凶,软化下来道,“你现在身体不好,出去就是个……谁来照顾你?”
“死在宫外也是好的。”沐慈很坦诚。
天授帝的脸瞬间黑了,深呼吸半天,才咬牙说:“父皇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别总想着出宫,更别总想着用死来威胁我!”
沐慈便不说话了。
“听到没有!”天授帝不依不挠。
沐慈慢慢闭上眼睛,表示抗拒。
“说话!你以为我不会……不会杀你?”天授帝威胁。
沐慈感觉到杀气,睁开眼睛,幽黑的眼全无畏惧:“我不怕你,更不会害怕死亡。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没有用死亡来威胁你……死,只能威胁到在意我的人,既然在意,我不会这样伤他的心。而不在意我的人,我又何必做出丑态?所以,我不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天授帝:“……”
沐慈继续道:“还是你觉得自己如此‘纡尊降贵’,迁就我,忍耐我,所以,我一定要摆出‘感恩戴德’的姿态来,否则就是不识抬举?”
“我……”
“不,我不需要这样的‘抬举’。我不会对你摇尾乞怜,但凡我肯那样违心地放下尊严,就不会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沐慈几十年红尘沉浮,生死他早已看透,十分漠然道,“你用刀斧、白绫、鸩酒弄死我都行,我等着。或者你别收走这座殿室内的利器,也别叫人天天盯着我,好让我有办法自己解脱,免得将来受尽折磨,求死不能!”
天授帝:“……”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气疯了,对一个宁折不弯,心如死灰,根本就不怕死的孩子说这样威胁的话。
九郎与太子……是无法共存的?
只能择其一了?
天授帝看着幼子沉沉的眼眸,毫无悲喜的空洞神色,一瞬间心中的怜惜疼痛占了上风,有了取舍,咬牙说:
“你别总想着出宫。”
“朕会保护好你,不会让太子登基,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所以,你好好活下去。”
“九郎,父皇……不会再辜负你!”
可回答天授帝的,只是沐慈一个平静淡然的眼神,连冷嗤,不屑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