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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妩忽然发现,孙策近来,对自己似乎冷淡了许多。
是之前说得太过了么?
苏妩很认真地自我反省,发现自己先前的玩笑之语,于孙策而言,似乎确实太过惊世骇俗。她性情本不受拘系,教养她的左慈、葛玄又都是百无禁忌的人,这种不受拘系、百无禁忌落在旁人眼中,不免就被视作了狂诞。她本想找个由头同孙策好好解释一番,可是她越是有意想要寻他,就越发现孙策分明就是有意躲着自己。
苏妩想到此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她神情变化算不得大,但对于正同她一起翻绞绞的小姑娘孙仁而言,却实在是忧愁得过分了,孙仁想到自己已经拉着苏妩玩了半个多时辰,不由心虚地吐了吐舌头,翻着小手昵声冲着苏妩撒娇:“我阿兄一会就过来啦……阿妩姐姐,再陪玩我最后一局,好不好?”
苏妩早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听到的第多少次“最后一局”,自然不把她的承诺放在心上,只是孙仁提到的“阿兄一会便来”倒让苏妩心里一动。
苏妩垂下眼睛,长睫微微扇动,却是弯起唇一笑道:“你阿兄要过来?”
孙仁五只指头翻来翻去,兴冲冲道:“是呀,他昨日里才答应我的呢。”
说到此处,孙仁面上不禁又有些黯然,她小脸一沉又闷闷道:“不过……阿兄说他过几日就要走了,今年的年节又不能在家过了。”
苏妩连着几日都不曾碰到孙策,自然不知道他竟做了这般打算,心中方惊,又听孙仁强打起精神道:“但我跟他说好啦,过了生辰再走,早一天也不成!”
她这么一说,苏妩算一算日子,原来后日便是八月丁卯日孙策生日,不由心下微笑,知道该怎么怎么安抚受惊的好友了。
她纤指翻动,又翻出个新花样哄小姑娘,孙仁被她手上动作吸引,一时便暂时将因孙策要走而产生的烦恼搁在了一边,兴冲冲抓着苏妩的手研究了起来,只是她还没看出什么门道,外面忽传来阵阵脚步声,一下子便打散了她的注意。
“阿兄来了!”孙仁眼睛一亮,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兴奋地朝着外边望了过去,只听那脚步忽的急促起来,下一刻来人便已站到了屋里。
“阿兄!”孙仁将手上的花绳解了,小雀一般扑到了孙策怀里,孙策见着妹子这副乖巧模样,面上不由露出了几分笑意,只是这笑意刚刚在眼底浮了一瞬,在看到苏妩的那一刻就僵在了脸上。
他像是在掩饰什么一般低下头摸了摸孙仁的脑袋,倒是苏妩全无芥蒂,笑吟吟同他打了个招呼:“伯符,好久不见。”
孙策猛然听她这一声唤,背后又是一僵,怎么听都觉得这后半句的“好久不见”颇有些讽刺的意味,脸上止不住又有些发热,只是苏妩叫了,他又不好不答,便只能硬着头皮回了一句:“阿妩,你……你也在啊。”
孙仁甫时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听到孙策开口,这才察觉到兄长的不自然来,手挽着孙策小臂,眼睛不由在苏妩和孙策之间转来转去。
苏妩心中明白孙策为何不自在,也不说破,她心中已有了同他和好的法子,倒也不急于一时,施施然同兄妹俩告了个罪,只一笑借口有事便提前先走了。
她这么一走,被落下来的孙策心中未免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自他做了那恼人的梦后,再见苏妩时,总有些羞愤难堪,这些日子他虽然刻意减少与苏妩碰面,但那梦中之事,却仍在他心中萦徊不去,总叫他心气难平,苏妩在时,孙策如坐针毡,浑身颇不自在,但苏妩当真走了,他又若有所失,心中空落落的,颇有些怅然,他想到自己不日便要回返,也不知道该怎么同苏妩说起,一时间胸中涩然,不觉又有些发怔了。
孙仁年纪虽小,心思却是机敏,见兄长心不在焉,心思似乎记挂着别处,也不吵闹,只捡了桌上的花绳自顾自玩了起来,孙策过了许久方才回过劲来,不由得愧疚不已,硬是强撑着陪小妹玩了一天的翻绞绞。
***
孙策十八岁的生日和往常好像没什么不一样,但又似乎有些不同。十八算不得什么大数,无论是孙策还是吴夫人都无意大办,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不是在异乡、也不是在战场,而是在自己的家中、同自己的家人一起度过。
一大清早,孙策和孙家的小豆丁们就穿戴整齐被吴夫人拉着去孙坚冢前扫墓。孙策回来已有数日,但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心中隐隐有些抗拒,便一直未曾来孙坚坟前洒扫,吴夫人不曾说什么,但这一日却连商量都省了,日色熹微之时便直接唤婢女吩咐家人收拾齐整,一道去孙坚墓前祭拜。
孙策在自己屋中换过新衣,方才跟着母亲弟妹一齐出发,路程算不得太长,但他的心头沉闷得很,粗疏一想,距离父亲去世,竟也已有三年了。
日头慢慢升高,等孙策下车的时候,身上已经慢慢能觉出暖意,他扶着吴夫人下了辇,又循着记忆,缓缓往安葬父亲的地方走去,走不多远就瞧见自己当初手立的墓碑,不由站住了脚,微微眯起了眼睛。
毕竟已是八月,即使是在清晨,日光也早已暖融融地铺散了一地,孙策看着记忆中冰冷坚硬的石碑似乎也要被橘色的光融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抗拒实在是殊无意义,他更走近一些,便能瞧见下面刻着的铭文,只觉得那些文字遒劲的笔画也变得柔软,不由软下了眉眼,轻轻拂去了墓碑上的一点尘灰。
他的心中仍有隐痛,但相比埋葬父亲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而言,他的心情几乎是平静的,吴夫人面容肃然,将准备好的祭礼摆放整齐,像孙坚还在时替他布菜一般,孙策忽而眼睛一酸,强自忍住,却是曲起双膝,郑重地在父亲墓前叩首行了一礼。
孙权、孙翊、孙匡等人见兄长屈膝,想也不想便跟着一道跪了下来,吴夫人像是没有瞧见一般仍然安安静静摆着酒食,直到她将带来的东西都满当当摆了一排,她才收了盒子,示意孙策几人起身。
但凡祭拜亡人,总应该先扫扫墓的,但吴夫人一直安排有家人在此看守,这墓前便不比那无主荒坟,瞧着分外整洁,她省却了这一步,只将旁边树上新枝折了一条插在土中,吩咐孙策几人在一旁等着,自己同亡夫说一会话再过去。
她这么一说,就说了小半个时辰。
吴夫人回来时,面上微有泪痕,兴致瞧着也不算太高,孙策几人知道她伤心,便也不敢多话,等到了府上,几个儿子都默默无言,只有最得她欢心的孙仁陪着她进了房间开解。
经了这么一遭,孙策心情不免有些低沉,只觉胸中闷气难出,便去了后院练枪,只是他才走过一遍,便有小厮来报,道是周家家人奉主人之命求见。
这周家除周瑜之外自无他想,孙策猜到是周瑜遣人过来,不由眼前一亮,将手中长(河蟹)枪收起,吩咐将人带来。
周家家仆带来的是周瑜的口信,周瑜从父周尚来信要周瑜回丹阳相见,事出仓促,来不及同孙策交待,只能吩咐家人将自己先前准备的寿礼奉上。
孙策将那人带来的大盒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张大弓,孙策持弣将弓提起,见这弓身饱满,雕镂精细,不由得欢喜不胜,唤过人来厚赏了这家僮,先前的愁郁顿时便也霎时间散去了大半。
周瑜走得匆忙,留下的话也不多,但孙策同他年少相交,便也不以为怪,亦只交待了几句话要这家僮捎带给他,便要家人准备了箭簇试弓,只他还不曾射出一箭,身侧忽然翩翩飘来一点粉色,令他不由顿住了手上动作,抬了指尖去接它。
这粉色原来是一只小小纸鸢。
令人惊异的是,它的翅膀似蝶翼一般微微扇动,竟好像有生命的一般,孙策心中大异,恰瞧见那翅膀折叠处似藏墨痕,犹豫一下,将这纸鸢捏住,颇有负罪感地将它拆开了。
那纸鸢温顺地躺平在他手上,乖乖地露出了里面藏着的字,孙策定神细视,却原来是一首诗: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孙策看得不明所以,只隐隐觉得最后一句意头不错,正奇怪这诗是谁写在上面的,就瞧见了最下面的一行小字——
苏妩为友伯符十八岁生日贺。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