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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宪赶在这个时候来见父亲,言语间却是有些支支吾吾。他年纪小,到底不会拐弯抹角,却原来是求沈徽能许秦若臻于中秋时,随圣驾一道赴西苑。
容与在内殿里听着,那小小的人声音稚嫩,颇有几分奶气,说话间能让人联想起他那双灵动忽闪的大眼睛。
“父皇,儿子想要母后一起去散散心……”沈宪扭了扭身子,又想起老师曾说过,他是当朝储君,该有端正的仪容姿态,忙又站得笔直,正经揖手下去,“请父皇恩准,让母后一起移驾西苑。”
沈徽这会儿心里正和软,看见他那副小模样更觉爱怜,冲他招招手,笑道,“过来坐。”见沈宪兀自迟疑着,他愈发放软了声调,“来,到父皇身边来,咱们父子俩好好说会子话。”
沈徽素来冷着脸的时候居多,乍一露笑颜,便好似风动云开。沈宪看得抿唇一笑,很乖巧的走过去,双手摊在膝头静静坐定。
沈徽摸着他的小手,见那上头隐约有几个小肉坑,可见这孩子养得不错,长到现今倒不像是个早产儿。
“这话是你母后教你说的?”疼爱归疼爱,他还是循循善诱的问,意图知道真相。
沈宪却摇了摇头,垂下眼,声音似乎有点哽咽,“不是的,儿子好久都没见过母后了。”
这倒是蹊跷,沈徽从来没阻止过沈宪见秦若臻,若非如此,他也不必非要留着这个女人,“为什么?是宪哥儿功课太忙了?”
沈宪扭着手,含混的说,“儿子每日晨昏定省,可母后总是推说她身子不适,叫儿子别去打扰,且让她静养才好。”顿了顿,他又说,“所以儿子才想让父皇许母后去西苑,就当散散心也好,或许身子也能好起来呢。”
沈徽听着,冷冷一笑,不过是一闪而逝,没教沈宪察觉出来。看来秦若臻对亲生儿子也没了耐心,这原是她不够聪明心高气傲的症结——本来拿捏住沈宪,或许还会有她日后翻身的一天,现下好了,连唯一翻盘的机会她都不肯要,该是自暴自弃到了极点。
只是可怜了小儿郎,还在为不关心他的人忧虑,沈徽愈发柔声,“那么宪哥儿很想见你母后,是不是?”
沈宪觉得不好意思,咬着唇,半晌才点头道是,“儿子不敢欺瞒父皇,不过成与不成,全凭父皇定夺,儿子不敢置喙。”
又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沈徽自己吃过爹娘不疼的亏,自是能感同身受,抚着他的头安慰,“朕答应你了,回头就命人去传旨,到了西苑倘若你母后心情还不好,你也不必去打扰,只让她安心静养就是,知道了么?”
沈宪郑重颔首,站起来躬身谢恩,沈徽又含笑问了他几句功课,见他对答如流,方才让他告退出去。
沈徽望着那小小的背影出了会子神,听见内殿里有一点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又笑着转了进去。
容与已穿好衣裳,正低头一脸惆怅的看着领口,原是那盘扣被沈徽大力扯脱,这会儿只好先仪容不整了。他心里并不介意,见沈徽进来索性也没有再提。
沈徽明白他的心思,也无谓惹他难堪,看了看方才那碗已见底,一笑道,“是真的都用了,还是趁我不在偷偷倒了?”
容与摇头笑笑,“我有那么狡诈?”因望着满桌的菜,转口道,“叫人拿去再热了,一会儿我服侍你用饭。”
沈徽摆手说不必,径自坐在榻边,半晌都不出声。
“殿下求你的事,我方才都听见了。”容与略蹙了眉,“不明白皇后为什么不肯加见他,于公于私,他都是皇后最该抓住的人。”
沈徽撇嘴一笑,“你也这么觉得,可见她是真的心灰意懒,想要放弃了,她这么做是逼朕答允早前提出的条件。你想想看,若是成功了,将来麻烦的那个人是谁。”
中宫离开内廷,早晚会再自请降位,岂有一国之母常念在外修行。后位一旦空出,群臣势必上奏再立皇后,太子将来免不了也要衔恨在心,为此和沈徽生出龃龉是大有可能。反倒是霸揽住形同虚设的后位,倒是能为沈徽省却不少不必要的烦扰。
“朕现在她要做的事,就是老老实实占着那个位子,那些多余的要求朕不会答应。她要朕满足什么,朕就一定不会满足。”
容与点头,却见他俯身过来,仔仔细细看着自己,“我这么处置,你会不会觉得不快?”
要说一点没有,委实不大诚恳,可沈徽和秦若臻没有感情,从前一言难尽,现在已接近恩断义绝,他是朝前看的人,既然做了选择,就不会为这些事自寻烦恼。
低头笑笑,容与所答非所问,“我倒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算是跟你解释,我之前出入烟花柳巷的行径,不值得你吃味——因为我从来都没喜欢过的女人。”
沈徽愣了愣,不过片刻之后,眉梢眼角溢满了笑,一字一句道,“那还是不如我,我从来喜欢的,都只是你。”
这下轮到容与发怔了,无关性别,只是他,这话是他第二回听了。心跳得怦然有声,仓促间忙又转过视线,一面递过盏尚且温热的粳米粥,一面淡淡道,“快些用了吧,吃完我还有正经事想跟你说。”
沈徽从善如流,匆匆用了半碗,便即好奇心大起,“什么事,我着急知道。”
容与想了想说,“此去大同追缴回了十五万,然则别处呢,冗员冗费还是常态。那么你想没想过,一些地方根本无需养那么多人,倒是海防目前尚有不少缺口。倭寇、海盗横行不断,沿岸的百姓也是大胤子民,该当保护他们的利益,不被人从海上来犯。倘若日后有了保障,还可以打开更多海疆,边贸也会随之畅通。”
沈徽饶有兴致的听,“这话有理,现今除却东海沿子一带,朝廷在水师上确是少花费精力。”
容与接着道,“还有一则,这回在大同府看见了一种滑膛炮,说是和罗刹人交易得来的,那火炮比咱们自制的威力大许多,看来夷人早有更先进的武器。既如此,不如先采买了来,只是光买还不够,更要知道技术原理,方能加以改进。国朝不缺这样人才,不过是从前不大重视罢了。眼下第一步,不妨先采购装备,再扩充水师,其后通商通贸,方能打开眼界。”
他是见过那红衣大炮的,也看到了自制的大口径火铳,彼时想起近代史,便觉得可以设法做点什么。一个人的能力虽有限,可在这平行时空里,或许略作改变,就可以让未来朝更好的方向发展。他对扬名立万、名垂青史全无半分兴趣,只为他陪在皇帝身边,自然就不能再置身事外。
沈徽显然听进去了,半晌点头道,“你的提法不错,我前些日子还预备调福建水师提督上京述职。不过钱是一桩事,朝廷置办军火,花费不小,有心人又要扣穷兵黩武的大帽子了。”说着拍了拍他的手,宽慰的笑道,“我是预先想到他们的说辞,既已猜着自然有办法应对,不过知会你一句罢了。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你只瞧着结果,中间的过程不用操心。”
说完乜着眼笑看他,又悠悠补充一句,“我可不会让你再有借口出宫逍遥。”
这是打算彻底捆住他了,两人相视一笑,沈徽自去把剩下的梗米粥慢慢用了。
转眼中秋至,沈徽在西苑大宴群臣。因筵席摆在白天,除却例行歌舞戏乐,更安排了射柳等活动充作娱乐。
所谓射柳,也叫剪柳,本是胡风,从前辽,金,元三朝都有此风俗。那时候的射柳比之如今严格。首先要射断柳枝,且必须射在柳枝被刮掉皮的白色部分内,这是对射技的要求;同时还要在柳枝坠落前,策马赶上捡拾,这是对骑术的要求。
大胤是汉人天下,历来尚文轻武,于是射柳的规则也有了很大改动。不过是命宫人以鹁鸽贮于葫芦中,悬系在柳上,比试者弯弓射柳,箭矢击中葫芦,鹁鸽飞出,之后在以鸽子腾飞高低来定胜负。
由此在双方都射中葫芦的情况下,谁胜谁负,则完全取决于鹁鸽。飞翔远近高低太具有偶然性,所以这射柳的娱乐意味,已是重过从前的竞技意味。
沈徽早前命人在西苑修建了一座观礼台,下临射苑,中路有驰道可以走马,便是为观赏这射柳之娱。
阖宫盛宴之际,秦若臻作为内廷主人自然需要莅临。此时高台上也只设有帝后两人席位。沈徽已升座,容与转头看向秦若臻,一顾之下,不觉难掩惊讶。数月未见而已,她竟仿佛变了一个人,曾经脸上飞扬的神采,此刻已被黯然取代。面目虚浮肿胀,眉目间清丽骄矜荡然无存,再不复从前那个傲然端方的皇后形容儿。
沈徽对于她的异常恍若未闻,若无其事与她随意谈笑两句,便命宴席开始。
恰好这一日赶上天清日朗,风埃不作,是个适合射柳的好天气。宴席过半,有勋戚子弟和王公大臣竞相比试此技,大家当此为娱乐,对结果倒也不甚在意,往往一笑置之。众人看得愉悦,场上的气氛也一派轻松。
一时诸多子弟演练完毕,有人夸赞起太子殿下天资佳,不过才学了月余骑射,听闻已是大有进益,假以时日必定身手不凡。
沈徽不置可否,倚在座位上,随意端起杯盏饮了一口,随着台下称道的声音愈多,秦若臻迟迟的笑道,“太子年幼,不过是新学乍练罢了,在坐诸位都是文韬武略,不要捧杀了他小孩子家。说道箭术,本宫这里有个御马监调理出来的,倒有一手绝技,不如让他下场,大家瞧个热闹也就罢了。”
没等台下众人说话,她忽然伸臂指向容与,“只是一个人射柳,究竟没多大意思,本宫想请厂臣下场,你二人身份得宜,原也不算辱没厂臣,只不知厂臣可有雅兴应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