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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德宫庭院里,六岁的瑞王沈宇,正在和宫人们玩蒙着眼睛捉人的游戏。
容与站在一株树冠巨大的柏树下,看着他迈开小短腿儿欢快奔跑,灵动中犹带着几分稚气的娇憨。
沈宇一面张开双臂,一面用细嫩的声音命令宫人们不准乱动,扬言他一定会抓到他们这些人。
似是感觉到有人站在柏树下,他微微侧过头仔细倾听,缓缓放轻脚步一点点朝容与走过来。宫人们见他调转目标,要来捉提督太监,纷纷面露窃喜,捂着嘴低头偷笑,满怀期待的等着看这乌龙的一幕。
容与没有移动,看着那小小的身子慢慢靠近,在接近自己的一刹那,沈宇猛地向前跑了两步,几乎一头撞进他怀里。
沈宇紧紧抓着容与长袍下摆,跳着笑道,“哦,终于抓住一个喽,你们就是很好抓的嘛。待孤摸摸看,你是谁。”
原来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不仅要抓到人,更要在蒙着眼睛的情况下,说出自己抓住的是谁,方能算是获得最终的胜利。
忽然沈宇皱起眉,拽了拽那长袍,不悦道,“不对,你不是孤宫里的使唤人,这是外头男人的衣服,你是邓妥么?不是说了,这会儿不让你进来么?”
邓妥是服侍他的内侍总管,和容与年纪差不多大。此时侍女中有人出声提醒,“殿下,那不是邓太监。您再摸摸看。”有人跟着进一步误导,“您觉得会不会是太子殿下?”
侍女们抿嘴笑着,等待瑞王做出判断。沈宇立刻反驳,“才不会是宪哥哥呢,他哪儿有这么高。我都够不到这个人的腰。”说着他又奋力向上跳了几跳。
容与略微弯下身子配合他,最后索性蹲下来让他能触到自己的脸。可惜沈宇对他的脸显然并不熟悉,于是他向容与的头上摸去,这个选择令他很快辨认出抓到的人究竟是谁——只为容与的装束太过独一无二,如今他在内廷行走,多穿燕居服式,这也是沈徽格外特许的,譬如此刻,他就只着月白大袖直身,头上仅以玉冠网巾束发。
“是提督太监。”沈宇一把扯下蒙眼红布,定睛瞪着容与,语气里没有猜中后的雀跃,却有一丝明显的恼怒。
容与忽略他冷漠的注视,颔首笑了笑,对他欠身行礼。
“你来做什么?”沈宇不满的瞥着他问。
容与向他展示手中拿着的蒙学书籍,“臣来给殿下送上课用的书,后日一早,臣会在皇极门右厢书房,随侍讲张先生一起,恭迎殿下。”
“怎么,这些活儿还用厂臣亲自做?”沈宇回首示意侍女上前接过书,挑了挑细细的眉毛,“听说张先生也是你亲自挑选的?父皇怎么想的,连为孤选授业师傅这种事也都交给旁人打理,孤是亲王,又不是那些上内书堂的小内侍。”
容与嘴角浮起清浅笑意,“如果届时殿下觉得张先生讲的不好,可以要求更换。再此之前,臣觉得殿下不妨一试,或许张先生的学问风格刚好能中殿下的意。”
沈宇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看他,“孤说什么有人听么?左不过是个闲人罢了,又非嫡出,随便打发个人来就能当孤师傅,父皇更命你为督学,这下更有人看着孤了......如今别说是孤了,连宪哥哥都要听你的话,旁人还能做什么。”
容与微微蹙了蹙眉,沈宇分明对他有种强烈敌意,恶感一目了然,原听说他性子颇为激烈决绝,本着沈徽的寄望,容与才为他找了一个温和良善的老师,希望借此能对他做一番有益的引导和规劝。
气氛显得僵硬疏淡,毓德宫的侍女长素笺上前,对容与歉然笑笑,转而对沈宇柔声道,“殿下如今大了,也该知道避讳些了。唤太子殿下的名讳终究不妥,以后还是改了罢,直接叫哥哥无妨的,不可总是连名讳一起称呼太子。”
“为什么不能直接唤哥哥的名字?”沈宇仰起脸,不解的问。
素笺俯下身子,含笑回答,“因为太子殿下是储君,名讳是不能随意叫出口的,日后殿下登基,更是举国上下都要避讳,任何一个字都不能直接说,连殿下您也一样需要避忌。”
如此尊卑分明的答案让沈宇一时无法接受,他摇头,眼里闪过锐利的倔强,忽然说出一句令在场诸人顿感错愕的话,“孤不要避讳!既然皇帝的名字才需要避讳,那便由孤来做皇帝好了,到时候孤会许哥哥如现在一样称呼孤。”
素笺诧异地望着沈宇,继而又望向容与,四目相对,她心下稍安,只为提督太监的脸上依然波澜不兴,并没有预想的惊诧或是忧心。
正当众人陷入面面相觑的尴尬,身后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沈徽越步进来,一面笑问,“二哥儿做什么呢?看看朕给你带来了什么。”
众人忙伏地恭迎圣驾,容与少不得从众,怎奈双膝即将落在青砖上,沈徽又越众伸出手,轻巧从容地将他挽了起来。
这般并不算格外逾矩的动作没能逃过沈宇的眼睛,他指着容与,语气天真的问,“为何父皇不让厂臣行礼?他难道不是宫里的内臣?”
沈徽笑了笑,轻描淡写回答,“他不同于一般内臣,若非需要行大礼的场合,朕都准他免行跪礼。”
沈宇嗯了一声,对疑问紧追不放,“可为何不同?厂臣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因为父皇特别宠信他?”
沈徽淡淡道,“自然不同,他是朕的臣子,官居正四品,日常替朕分忧朝堂之事,不能等同于寻常内臣。况且容与就快成为你的督学,你也应该学着尊重他才是。”
沈宇垂下眼,好像若有所思,半晌抬头,很是调皮的眨眨眼,“儿臣知道了,父皇有容与,就像大哥哥有绛雪,你们都有自己喜欢的使唤人,儿臣日后也要找一个这样的人来。”
乍闻这话,沈徽脸上的笑意瞬时凝结。沈宇状似不经意的一语,成功的勾起了他的怀疑。
然而年仅六岁的瑞王真的是不经意说出这番话么?容与察觉得出,适才他嘴角分明有着一抹透着得意的浅笑。
这年九月初五,是钦天监算出合适为瑞王开蒙的好日子。卯时正,容与已在皇极门右厢的书堂中等候。因沈徽已立储,关于亲王教育的仪制便都按照普通皇子的规制来办,因此并没有当日太子入学时那些过分的繁文缛节。
沈宇对知识的领悟力和好奇心都极强,初时无论容与还是授业的侍讲张茂正都颇感惊讶,渐渐地也就习惯于他对经史典籍不断的挑战和发问。对于这点,沈徽亦颇感欣喜,时常听了容与的讲述,连连夸赞,认为沈宇的聪敏其实远胜于储副沈宪。
而沈宇也特别有自己的主张,他显然不喜欢孝经等等约束行为规范的典籍,草草听完讲读,便面露不悦的吩咐从此以后不必再学这些,并很实在的说出一番道理——他不过是闲散亲王,日后早晚要去就藩,就算心怀孝敬皇帝贵妃之心,也不免还是有鞭长莫及之叹。与其告诫他如何恭顺孝悌,不如多讲些实用的,也好为将来治理藩地,做个贤王有所助益。
这话虽说的有些强横,但却也是事实,张茂正与容与商议过后,也就不再勉强,将重点转移到四书等经典之上。
一日,张茂正在讲读尚书。沈宇忽然指着洪范中一句“惟辟作福,惟辟作威”问道,“这句话不错,是指只有主君才能独揽权利,擅行赏罚,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是不是?”
这样一句话,乍听上去是很像鼓吹皇权为所欲为,然则后世却有诸多不同解读,南宋李衡曾言:“惟辟作威,固是如此,纣之作威杀戮,岂非作威乃以此得罪天下?后世惟有德,然后可以作威。”便是对这句话字面意思的质疑。
果然张茂正说不然,其后温言道,“关于这句,东坡学士曾有过一番释义,他说:“此言威福不可移于臣下。欲不移于臣下,则莫若舍己而从众,众之所是,我则与之;众之所非,我则去之。众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议之主也。”殿下可明白苏学士所说的意思?”
沈宇侧头仔细品着,良久眯起双目笑问,“难道,他想否定君权?”
张茂正微微怔了下,解释道,“他的意思是,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确实是为君之道,然而君主要做到这两句话,则应当舍己从众,不持己见,力争让自己成为天下公议的代表。公议所赞成的,君主便遵从;公议所反对的,君主便放弃。如此,君权才不会为个别权臣所侵夺。”
“听从公议?那岂不是皇帝都没有自己的主张?”沈宇反应极快,立即反驳,“这话和三纲五常相悖,孤看这个苏东坡实在是不通得很。”
张茂正低头沉吟,斟酌着纠偏,“所谓三纲,南宋理学著作大学衍义中是这样解释的:“君为臣纲,君正则臣正矣;父为子纲,父正则子正矣;夫为妻纲,夫正则妻正矣。故为人君者,必先正身以统领其臣。所以君为臣纲,并非一意指君主对臣下具有绝对权威,而是说君主应以身作则,自觉充当众臣的表率,君正,臣才能正。”
略作停顿,他继续说,“这个解释和刚才臣引用的苏轼之言有异曲同功之处,都是指君主要时存格己心之非,不可过分纵容自己的*,多行仁政,方能令臣工和天下人尊崇信服。”
沈宇在他说话时,一直紧锁眉头听着,等他说完,扬起嘴角轻蔑一笑,“怎么听上去都是约束皇帝和皇室行为的?是了,孤明白了,这些书原都是做臣子的人写就,他们当然不希望君主权利太大,这样他们不就没有机会为所欲为了么!哼,原来不过是些哄人的玩意儿。”
说罢,他转头看向容与,目光锐利,瞪了好一会儿,“厂臣好像很赞成这类说法?给孤讲讲也就罢了,只是素日你们也是这样告诉大哥哥的?他日后变成一个只听你们话,任你们摆布的皇帝,你们就称心如意,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话音落,容与犹可,张茂正却是难掩心中震惊,错愕地几乎无言以对。
沈宇见他二人不答话,愈发咄咄逼人,“先生这话,孤若是告诉父皇,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分明就是心怀不轨,成日鼓吹这种言论,说你大逆不道亦无不可。孤原说父皇错了,不该随意命旁人指派师傅给孤。有些人,品阶再高,说到底不过一介内臣,可外头人提起来呢,都说是仗着父皇宠信干政的佞臣!从前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如今在内廷里连规矩都不必守。试问这样人如何懂为人臣子之道?就说每日里见到孤,连跪礼都不行一个的,分明就是无人臣之态。孤不将人治罪,可都算是容情的了。”
他到底年纪小,一番话说下来,激动之余显得气息不平,良久长舒一口气,一壁扯出冰凉凉的笑,缓缓再道,“何况,真以为孤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因何故去的?”
到了此刻,张茂正就算再惶恐,也知道面前这位眉目英俊,粉琢玉砌的小王爷,纯粹是在发难给身后的提督太监看。事不关己,那么还是无声无息退避开得好。
容与缄默地听着,内廷里头暗流翻涌从未停息,慧妃当年受诬陷与自己有私,情绪激动之下死于难产,此事当早有人暗地里添油加醋的说给沈宇,这种事防不胜防,所谓仇怨当然也是自小深植心中,才会历久弥新。
“邓妥,”沈宇突然出声叫他的内侍总管,“你前儿去上书房,看太子爷是怎么上课的?赵先生可有给太子行礼?”
邓妥迟疑了下,方欠身答道,“回殿下,有。赵先生与太子殿下互行揖礼,而后太子落座,赵先生再侍立一旁为太子讲解经义。”
沈宇仰首看了一眼设座于堂上的提督太监,挑衅的笑笑,“太子师是朝廷重臣,是翰林大儒,孤的老师可拿什么和人家比?更兼有内臣督学,莫非是父皇也瞧不上这位授业老师?既如此,何不早早换去好?”
张茂正背上直冒冷汗,拱手道,“臣不敢忝称殿下之师。臣也说过,若殿下觉得臣讲述内容不妥,可以禀明万岁爷,再择良师。”
沈宇轻声一笑,不屑道,“让孤去说?然后私底下又有人可以在父皇跟前说孤坏话。满宫里,谁不知道父皇最袒护的人是谁。”
那个备受袒护的人呢,眼下正定定看着他,只问,“那么殿下以为该当如何?”
“如何呀,”沈宇歪着头,上下打量容与,衔了一抹冷笑,幽幽道,“不如请厂臣自请免去督学,孤年纪不小了,该如何读书,如何上进,孤自己心中有数。”他站起身,慢慢踱着步子靠近,压低声音,冷冰冰的笑着,“你大可以去向父皇告状,教他把孤早早贬去外埠,孤倒要让天下人看看,为了一个近臣,他是不是舍得把亲人一个一个全都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