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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才刚刚化雪,冰冷的河水沾在人皮肉上,刀子割肉似的疼。
沉锦起初没反应过来,只是感到自己似乎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那股力道极猛极大,她被撞得头晕眼花脚下踉跄,接着便从甲板上落了下去。她脑子晕沉沉的,反应迟钝,直到坠入了水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落水的人心头难免惶然,即便再精谙水性也是枉然。事发突然,恐惧同惊惶蔓延过四肢百骸,成了最难以克制的心魔。刨水一类救命的事全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出于求生的本能去挣扎,发狠似的。溺水的人,愈是挣扎,愈是沉得快,带着腥气的河水从鼻子嘴巴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她连呛了好几口水入腹,头脑便有些不清明了。
恍惚间似乎想到了许多人,眼前有许多零碎的画面走马似的略过去,杂乱的,莫名的。
今日是春龙节,她着了盛装,沉重繁复的衣饰沉甸甸的,带着她往河底徐徐沉下去。沉锦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隐约觉得自己要死了,死在大胤,葬身在这条大河里。
也许是件好事吧,她死了,慕容弋应该会将她的尸首送回怀阳。她想着,忽然又觉得有些凄凉,爻京大运河,这样的漫无边际一望无垠,她死在这里,也许连尸首也找不到,送回怀阳的或许只有一些衣物,她的坟墓也许只会是一个衣冠冢。墓志铭会怎么记述她的一生呢,为国和亲的公主,死在异国他乡,其实也并不多么丰功伟绩。
沉锦迷迷糊糊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古怪的念头,忽地,周遭的水流隐有波动,她略皱了眉,迷蒙中似乎看见一个人朝着她的方向游了过来。
会是谁呢?
近了,更近了。
她努力瞪眼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可眼前仍旧是迷茫的。这时一只手臂伸了过来,时分结实有力的,应当属于一个男人。从她背后穿过去,紧紧圈住她的腰身,带着她往河面游去。
沉锦眼神是空洞的,苍白的唇翕张了几下,接着便陷入了一片混沌中。
梁国的公主被救起后便一直高烧不退,躺在榻上浑浑噩噩地说胡话。庆宁宫里乱成了一锅粥,医正们忙着开方子救人,奴才们也丝毫不闲着。就这么昏天暗地地忙活了五个来时辰,直到戌时许,病榻上的公主才总算退了烧。
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形成一个惨淡的白影。寝殿里的太医都散去了,只留下沉锦从大梁带来的几个贴身宫婢伺候。
寿儿将熬好的药送进了屋里,余光扫过去,只见今上仍旧沉默地坐在她们公主的床沿上,一声不响的。她心下惊讶,抬眼去看宁毓,宁毓将好也看向她,两人眼神上一番往来,皆是大惑不解的模样。
君上真是个怪诞的人,对公主的态度着实古怪得过头。正思索,那头却传来个声音,淡淡的,却有股无形的威严,“下去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对他的话有反驳,只好诺诺应声是退出了寝殿。
殿中的人散尽了,只余下他同她两个人。慕容弋坐在床沿上垂眸看她,紧紧闭着眼,苍白而憔悴,同往日里那个明媚无双的美人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发出了阵仿似梦呓的呢喃,嗡哝的,模糊的,教人听不真切。她有一副好嗓子,说话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南方一带独有的婉约,即便正经说话也像是撒娇,听在人耳朵里,总有几分娇柔的味道。
他垂着眼看她,这时沉锦皱紧了眉头,闭着的眸子缓缓睁了开。
长久不见光,即便是柔和的烛火也变得刺目。她抬起手背挡了挡,隐约瞧见床沿上约莫坐着个人,身形极魁梧,自然不可能是宁毓她们。她一愣,再定睛看过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一张面孔,拉着脸无悲无喜,她却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容弋脸上淡淡的,站起身将桌上的药碗端在手中复走回来,挨着床沿撩了袍子坐下。
沉锦初到大胤,还没有适应北方的天气,是以寝殿里从早到晚都烧着地龙,蒸得一室之内暖烘烘的。然而今上却不同,已经是杏月中,逐渐回春,在殿里杵了几个时辰早发了汗,他伸手将头上的帽冠摘下来放在一旁,露出一头鬓角分明乌黑密实的发。
她仍旧愣愣望着他,目光有些呆讷,没有灵气,他也不搭理,只是径自垂着眼拿汤匙搅弄碗里的汤药。那双手尊养得极好,白皙修长,骨节有力,甚至比手中的青瓷更漂亮。
这举动教人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眼他手中的青瓷碗,猜想那是她的药。可看他这架势,难道要喂她喝药不成?
沉锦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眼神在他的脸同那碗药间来来回回,最终直直地打量他,眼神很是戒备。
这时他终于抬起了头,侧目朝她瞥了一眼,略皱起眉,似乎有些不悦:“你总是看朕做什么?”
淡漠的口吻,却让人觉得紧张。她被问得一滞,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偏过头去不看他了,口里说:“宁毓和寿儿她们呢?”
他说:“教朕打发走了。”说着稍顿了下,“坐起来,这么不方便。”
沉锦听他这么说,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加诡异。不方便?听这话,这人难不成还真要纡尊降贵给她喂药么?她心下奇怪,却还是照着他的话艰难地坐了起来,后背靠着软枕,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抬起眸子淡淡看她一眼,漠然道:“别这么看朕,朕并不想杀你,药里没下毒。”说完略打量她,复将手里的药递了过去,“自己将药吃了,若怕苦,桌上有蜜枣。吃完了药,朕有些事要和你谈。”接着便缓缓立起了身子,负手踱到窗前去了。
沉锦垂下眼看了看手里的汤药。若慕容弋真要她死,凭他的手段,想必是不会用下毒这种伎俩的。她探手试了试温度,也懒得用勺子,一仰脖子将碗里的药给灌了进去,遂将手中的空碗放在了床头的小案上。她那巾栉掖了掖嘴,复抬眼去看立在窗边的背影,说:“君上有什么话,请说。”
那背影仍旧没有动,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视线仍旧落在窗外的廊桥上。
她等了好会儿也没等来半个字,心头便拱起了火气,不由拔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君上,我药吃好了,不知君上有什么示下?”
这回他不再无动于衷了,而是半转过身子往她睨了一眼。半大的丫头,脾气倒不小。他在圈椅里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白玉杯慢条斯理地把玩,温声道:“今日害你落水的内监已经送入大理寺查办,是无心之失亦或受人指使,朕都给你一个交代。”
他提起这桩事,令她悚然一惊。冰冷刺骨的河水,铺天盖地将人淹没,那样的无助与无力,简直是永远无法忘怀的恶梦。她打了个寒噤,那一刻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没想到她的命这样大,竟然还会活过来。
脑子里猛地想起了什么,她脸色一变,抬眼看慕容弋,恳切道:“君上可知今日是何人救我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必当重谢的。”
他闻言转过头看她,眼神有些晦暗,“重谢?怎么谢?”
她略想了想,看今日的情形,下水救她的人想必是御林军或某个识水性的内官,因回道:“这个我暂时没想好,等问了恩人想要什么再答谢也不迟。”
他却寥寥一笑,话语之中透出几丝若有若无的讽刺意味来:“公主能答谢什么?明珠千斛还是金玉货赂?他要的你未必给得起。”
这话隐隐有些看不起她的意思,她有些恼了,冲口而出道:“知恩图报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只要恩人开尊口,我必定倾力而为。”
慕容弋慢慢敛去了笑意,眸子定定看着她,目光锐利,能将她整个儿穿透似的,忽而又一笑,讳莫如深般:“朕替你把这话记下来。”说完也不看她反应,兀自负手踱出了殿门。
他的话往往如此,教人摸不着头绪。她隐隐感到这句话似乎有弦外之音,思索了少顷却无果,不禁挫败地叹出口气。服了药人便有些困倦了,她打了个哈欠仰面倒下去,单手覆着额头假寐。
珠帘发出些声响,她移开手指看过去,是宁毓同寿儿朝着她走了过来。宁毓上前挨着她的床沿坐下来,伸手去探她的额头,长舒一口气含泪道:“总算不烧了,殿下,您真是吓死我们了。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对得起皇后娘娘。”
沉锦心头动容,拉着她们的手安慰道:“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今儿个这场难都能过来,说明我必有后福呢。你们要是再哭,我便将你俩随便指个二流子嫁了,信不信?”
还能打趣儿她们,看来是真的好了。两人抹着泪花破涕为笑,寿儿吸了吸鼻子揩了把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往她凑过去,说:“殿下,今儿在宝船上,不光是咱们几个,所有人其实都吓傻了呢。”
她听后脸上惘惘的,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哪?因为我很重要么?”
寿儿咂咂嘴:“你知道今儿是谁下水去救的您么?”
沉锦摇头,她唉声叹气道:“刚刚还在这儿守了您几个时辰呢,就是那位最不招你待见的大胤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