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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白发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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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枢平静的注视着青宴的双眸反问:“杀了你,我可以杀你吗?”

    他笑答。

    “只要你想。”

    只要你要这条命,你便拿去。

    天枢却笑了,说:“别逗了青宴,活着,总是比死了更痛苦。”

    她,或者说他们,一直都在用这种方法折磨着自己,不是吗?

    天枢问他:“你知不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留青观?”

    青宴反问:“赵财神知不知道你下山?”

    她又问:“你是不是还在喜欢那些容颜不老的姑娘?”

    他再问:“你到底在人间呆了多久?为什么你身上会有妖气?”

    她睨着他说:“我们是六十三年前拜的天地,你说,我还算不算你的妻?”

    青宴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拉到近前道:“顾灵书,你既然下来了,为什么没有来找过我?!”

    这才是他最想问她的话。

    如果你憎恨我,你该直接杀了我。

    如果你还爱我...........青宴收紧了攥着的手腕,攥到指节根根泛白,双目赤红一片。

    她却因着他的疏而激动大笑了起来,她大力将手抽回来来来回回踱了两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

    “找你,笑话我吗?”

    她再次下界时跟赵财神动了手,文庆山十几名守山小神并数名天将张了天网下来抓她,若不是她提前偷了山中的易谷草来吊命,只怕就要魂飞魄散了。然而强行保住了性命的顾灵书,容颜却在那之后迅速衰老了起来。

    她用法力将自己伪装成孩童的模样混进道观将养,一面疗伤,一面以妖法驻颜。那时的顾灵书是不择手段的,她那么迫切的想要留住那张脸上的娇嫩,就像当初那么迫切的想要留住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样。偏执的,自己都觉得可怕。

    她也终于以她自己的方式活到了“长生不老”。

    她跟青宴说:“我不杀你。你死了,我这张不老的脸又拿去给谁看呢?”

    那日之后,顾灵书便没再来找青宴说过话了。

    她在“住着”青宴的道房里挂了很大一把锁,锁头每次都被她扣的很紧,离去之前反复检查。她要在留青观里留下她的青。但是留了,顾灵书又忽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同他相处了。

    她以为再见到他时,她会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她以为,这么多年的痛苦折磨早已磨灭了她对他的执念。

    她却还是爱他,爱到哪怕远远的在廊下看他一眼,都觉得满足。

    她会每天做好三餐放到他的桌边,很少进去,也很少跟他说话。

    饭菜做的不好的时候,还是会如过去一样,悄悄在菜碟底下压上一张纸条,写着:这一盘盐放多了。这一盘,可能火候大了。青宴抓住她的手腕时,她就狠狠挥开。

    她很怕他问她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很怕他,只将她归为回忆中的过客。也很怕他,怜悯她。

    她就像是一个无措又迟暮的人,妄图想要抓住一些回忆,又担心这份回忆不复过往。

    对于这份爱,她曾经有多勇往,现在就有多胆怯。

    道房门上的大锁一直安静的挂在那里,那其实只是一把很普通的锁。青宴知道,却从未尝试打开过。灵书知道他知道,却总是没日没夜将锁头想象的很牢靠,她每天都会去检查那把锁是否被动过。

    天枢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夜。天上的雷光闪过的那一刻,她的整个身体都缩痛成了一团。

    青宴找过来时,她吓坏了,焦急的将自己的脸埋起来,大声呵斥道:“你走开,我不用你管!”

    屋内的烛火被燃得大亮,赭色道袍的女子身上依旧着着那身老旧,这一次,却是连容颜也跟着一起苍老了起来。

    肉身上那种干涸到失去了所有水分的干燥天枢再熟悉不过了,她知道自己的皮皱了,也知道,他一定看到了。

    他看到了!这个认知让她立时便想逃离这里。

    然而此时的青宴就像一面无法被撼动的石墙一般,不管不顾的搂住她,将后院里的活鸡全部拎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说。

    “你先缓一缓。”

    天枢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山下寻许多活物,每次寻回来都会悄没声息的带进后院。她告诉青宴,这些是用来煲汤的。青宴知道缘由,却从来不曾拆穿她。

    此时他一声不吭的将这些东西拎到她的面前,告诉她,缓一缓。

    灵书震惊的望向青宴,整张脸都苍白都没有一丝血色。

    “你都知道了对不对?”

    她的眼神怪异而慌乱。

    他像哄孩子一样安抚她说。

    “你先缓一缓,我们等下再.......”

    “你都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她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失控,手脚胡乱挣扎着妄图再次逃离。搂住她的男人却将她抱的更紧,她听见他压抑着喉口的哽咽说。

    “灵书,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顾灵书因着那声哽咽,失声痛哭。

    她最终还是将吸食的阳寿还给了那些人,她还是会老,还是会死的。如果没有活物吊着这一口气,这具身躯早就老了,腐了。

    她说:“我没有办法承受那种折磨。那是一条条人命青宴,我做不到让别人替我去老,也做不到让别人替我去死,真的做不到。”

    她自幼便已道门弟子自律,自幼便长在仙山福地之下,她无法让自己活成一个真正的魔鬼。便是死掉的那些活鸡活鸭,都会让她终日辗转难眠。

    可是此时,她抚摸着自己布满褶皱的容颜,她不知道如何再面对心爱的男人。

    她说:“青宴,我其实,没几天好活了。只是想在走之前,多跟你呆上几天。你不要走好不好?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

    灵书很怕青宴会在这个时候推开她,因此将他的衣袖攥的很紧。枯瘦如柴的苍老身躯却在下一瞬,被那个男人回抱得更紧。她感觉到他胸膛剧烈的震颤,听到了头顶抑制不住的呜咽。

    他在哭。

    酸涩的泪水顺着青宴的脸庞而下,一滴一滴皆是重砸在心头。

    他说:“灵书,我怎么会离开你,我怎么会。”

    她是他恨不得用心血去灌养的姑娘啊,就算让他用自己的命去换又如何?当年文庆山一别,他用了多少日月承受着那种剜心蚀骨的折磨,他甚至不敢死。他担心自己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爱过她了。

    他真的没有想到她会从文庆山上下来,也没有想到,这一次会是这样无法挽回的结局。他以为,只要再伤她一次,她就可以好好的活。

    灵书说:“你是因为,我快要死了,才说这些谎话来骗我的吗?”

    他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任凭眼泪奔涌而下,终于说出了那句埋藏在心底那么多年的话。

    “青宴此生,对顾灵书说过的唯一一次谎话,就是在文庆山上。”

    佛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青宴和灵书尝足了各中辛酸,直至又过六十又三载,再相逢,却依然逃不过这份劫数。

    顾灵书死了,死在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青宴陪着她坐在竹藤椅上,没有等到那一日的日落霞光。

    他反复摩挲着她的手掌说:“怎么不再撑一会儿呢,再撑一会儿,也许就能看到了。”

    “如果下一世我们还能遇见,不要再活的那么辛苦了好吗?我就做个寻常的放牛娃,你就做个放牛娃隔壁的小姑娘?或者,我做放牛娃隔壁的姑娘,你来做....但是灵书.......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魂魄呢?”

    青衣青衫的男子,在那一刻痛哭的像一个脆弱的孩子。

    “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魂魄?”

    白素贞和法海禅师等人找到留青山时,青宴已经将体内妖丹逼出了一半。白素贞见情形不对,连忙冲到前来以妖法相护,焦急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魂飞魄散的?”

    他的神色却平静如常:“你来的正好,记得帮我准备一口棺木,将我跟我的妻子放在一起埋了。”

    那是他娶她时许下的承诺。他们生时相互折磨了数十年,死后,终于可以躺在一起了。

    庭前枝落,遗落满眼萧瑟,青衣华发送走白发暮雪,又怎会让她一个人走得那么寂寞呢?

    庭院之内,却在这时走进了一名长者。

    他是径直对着天枢的尸首而来的,他走的很慢,也走的很静,长者苍老的眼中满是怅然的心痛,深深叹出一语叹息。

    “痴儿啊。”

    面前的这个,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亲手将她拉扯上仙位,亲手为她铺好了他认为于她而言最好的前程,也亲手,将她逼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对青宴说:“我时常在想,当年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妖仙相恋自来为天庭大忌,我不想让她踏上这条不归路,这才生生拆散了你们两个。如今......”

    “如今,也很好。”

    青宴直视着老者,眼中没有恨,也没有怨。

    “我还是可以去陪她。”

    魂飞魄散,归入尘埃。那便让他同她一起,共做尘世中的一抹微尘吧。

    老者却自手中化出了一缕魂魄,魂魄的灵体是剔透的青绿,即便人形的面貌已经开始模糊了,青宴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那个灵体是灵书!

    老者对魂魄说:“这一世,我阻了你二人的姻缘,是因你乃我仙门弟子。下一世,你们便由着自己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