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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鸿莳发现自己无法直视母亲的眼,尽管对这个韶华已去的女人心存芥蒂,但他却无法冲破骨血的牵绊。他烦躁的揉着头发,脑海里满是赵宝如手上的那道血痕。
赵宝如也在观察着儿子,他越发行踪莫测,近日来一直不肯回家,谁也不晓得他到底去了哪里。印象中的这个孩子是那样温柔有礼,少年时期的薛鸿莳有着嫣红的唇和一双含笑的眼,时而羞涩脸红却并不妨碍他的落落大方。他孝顺,性格稳重,对她体贴入微,有志气又温润,都说女儿是贴身的棉袄心贴心,可是鸿莳却比女儿还贴心。赵宝如感叹起当年,她到底有多爱他,才会生出那等邪恶心思,竟萌生杀人越货之心。坏人替他去做了,却未曾换来他一个好,曾几何时,这孩子竟变了,变成了今日这副模样。他的骨骼肌肤都已经长成,可是心思却百转千回,倒不如当年的孩童豁达坦荡了。赵宝如苦笑着摇摇头。
“鸿莳,过来坐。”赵宝如受伤的手无力的放在腿上,手掌向上,看起来她伤得不轻,可是却好像毫无痛感。看着儿子难得乖一次,走到身边坐下,她笑靥如花,薛鸿莳满面愧疚,却不大自然的转过头去,不肯看着母亲。赵宝如满眼慈爱的看着他,眼里有几分失落:“你小时候就不这样,我有个咳嗽脑热的,你都守在我边上,劲头十足的伺候我,安慰我,我虽然嘴上不说,可是作为一个当娘的,心里觉得很欣慰。”薛鸿莳听着母亲的话,低头不语。赵宝如长叹一口气:“也是,那时候的咱娘俩也没今天这么生分。算了,这个话题不谈。今天我过来,是因为你真的挺长时间不回家了,我这心里惦记。你最近可好?”薛鸿莳低头思索半晌,露出一丝自怜和自嘲的复杂表情:“托您的福,怎么可能不好呢?或者,母亲觉得我应该觉得哪里不好?”赵宝如的面色如常,口气却坚硬起来:“这是哪来的话,我怎么不晓得你都会挖苦你亲娘了。我觉得你好不好跟过来看看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晓得我可是理直气壮的。”气氛急转直下,薛鸿莳烦恼的闭上眼,靠在沙发上:“妈,你看也看见了,我挺好的,劳您惦记了,若是没什么事,能否不要再说下去。”
赵宝如脸上的表情有一丝松动,露出隐痛。薛鸿莳闭着眼,完全未曾注意到她表情上的细小变化。赵宝如清清嗓子道:“好,我什么也不说了。但是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家。这边这个房子,暂时不要过来住了。”话音一落,薛鸿莳立刻从沙发上弹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什么?为何?!”不待母亲说话,薛鸿莳激动得一挥手:“不行!我绝不回去!”赵宝如气得颜面通红,咬牙切齿的用未受伤的手指着儿子半天,她平静了一下情绪,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鸿莳,听话。”薛鸿莳转过脖子,整个背部线条僵硬如铁,用肢体申述着自己的拒绝。赵宝如眼圈一红,哽咽道:“你为何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呢?回家去,妈来照顾你,不好么?你就这么讨厌我,讨厌这个家?再说……再说,你爹最近身体不好,你一个做儿子的也应该回家看看。他这一休养,生意又赶上要劲的时候,鸿杉天天叫着要过去接手,她一个丫头片子,哪里镇得住场。这种绝好的机会你若不冲上去,你父亲岂不是会对你心灰意冷。”
薛鸿莳一听得这理由,一腔热血涌上心口,他仰天大笑了几声,笑得赵宝如站起身,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好不用止住了笑,踉跄的拍着胸口,她吓得后退了几步,不知所措的看着他。薛鸿莳红着眼,瞪着她道:“如何,母亲没看到过这样的儿子吧哈哈哈,好笑啊,你这么关心我何时继承爹的生意,干脆自己亲自去上阵罢了,反正我也志不在此,你也不喜欢鸿杉,可是人家做得就是比你儿子好,英雄非雄,有何不可?看来你还是没有认清一件事,那儿子今天就老老实实告诉你,省得你日后总是心心念念。其实,早在当年她死去的那一刻,你儿子就死了。”赵宝如捂着胸口,几乎不能呼吸的看着儿子。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冲上去,不顾受伤的手,愤然抓住儿子的衣襟:“你哪里听来的混账话?我告诉过你,她走掉了,绝不是死了。”薛鸿莳愤恨的抓住母亲的手腕,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用力推她,他的脸变得扭曲,赵宝如盯着儿子那濒临失去理智的样子,心如刀绞。
薛鸿莳忽然放开母亲,转身回到自己房内,过了一会儿,他大步走了回来,将一页报纸往桌上一拍:“你自己看!”赵宝如颤抖的拿起桌上的东西,是当年的一页报纸,上头记录的事情十分普通,只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上,用公事话的口吻叙述了一个女人的死亡。可是这张纸瞬间便刺激了她,因为即使放在当年,那平淡的叙述也让她热血沸腾永生难忘。她看着薛鸿莳,满脸的不解:“儿子,你告诉我,这是从哪里弄来的?”薛鸿莳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那笑容出现在此时此刻,显得讽刺而无奈,仿佛是在对她说:看,你终被人揭穿。
赵宝如慢慢的放下那页报纸,脸上已不复软弱:“鸿杉邮给你的?这孩子还真是煞费苦心。好啊!”赵宝如理理凌乱的衣领和发,慢慢的走向门口。忽然她转过身,看着儿子:“既然你不回去,那就算了。这不是天大的事,我们都不必做妇人之态。只是,你回来这段时间,我听说你又泡上了戏子。虽然之前有家规在先,但是既然我也曾经…破了规矩,那我可以不多置言此事。但你必须告诉我,这女人的名字。”
薛鸿莳勾起嘴角,喜怒难辨的一笑:“也是,母亲观察我良久,怕是也累了。不如直接来问我。那戏楼在上海也算得数一数二,至于戏子,就算您不关心这行当,说出来估计也如雷贯耳,金玉娴,露重华,现在全上海滩都风靡她们,儿子庆幸一回来就赶上这美人如玉的好时候,尤其是露重华露老板,可是颇得我心,英雄美人本就该投桃报李,儿子和她也算是真心相爱……”
他还在继续说,可赵宝如却不想再听,不待薛鸿莳说完话,关门声便震天响起,仿佛是在发泄她此刻所有的愤怒。
赵宝如面容平静的走出儿子的寓所,外面的空气清冷湿润,如一双无情的手,瞬间理清了她脑中的纷乱。此刻她终能理解那句“难得糊涂”,若能傻子一般过上一辈子,倒也乐得清净。只可惜老天爷偏偏要让她不停的在脑中一遍又一遍的反复重复这愁闷之事,越发清醒越发痛苦。这种沉闷压在她胸口几乎让人不能呼吸。她心爱的鸿莳,她最宠爱的孩子,她人生中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疼爱都给了这个孩子,为何会是今天这个结局。
家里的几个女儿个个巾帼不让须眉,鸿杉是她亲生,却日日觊觎家里的生意,她的奸诈和城府赵宝如并非不洞悉,这女儿处处迎合自己,处处让自己满意,可是不知为何,每每见到她,赵宝如的心里总有一丝忌惮。母女虽连心,可这孩子打小就脱离了自己掌控,早已自己做谋划去,小小年纪便玩起了权术,刚才鸿莳拿出的那页报纸,她立刻思及这个阴暗的孩子,若是换了别人,她也许会原谅她的稚嫩无心,可是若是薛鸿杉,她倒无法不多想了。鸿苑和鸿越二女并非自己亲生,说来这也算是家中不光彩之事,薛景言当年本是去杭州忙生意,在外头住个一年半载倒也是家常便饭,就打他玩戏子逛燕子窝,赵宝如也并不太在意。男人吃腥都是家常便饭,薛景言平日里对自己还算得上尊敬,二人这几年淡了太多,虽如此,他却并未往家里娶任何小老婆。所以回了这个家,她赵宝如永远都是当家主母。只是那一回却捅了篓子,薛景言在杭州和一个小乐妓搞上,生了这两个孽种,到最后他倒总算保留了一些理智,没有让那个妓女进门,后面的事处理得也算干净,可是骨血不容飘零,更何况这双生女他喜欢得紧,带回来给赵宝如当女儿倒也算得天经地义。赵宝如嘴上不说,可心里却烦死了这俩孩子。姐姐鸿苑每日舞枪弄棒,在学校也搞了好几个小组织,每天只想上战场杀敌,或是和那帮不三不四的乳臭味干的学生上街游行,鸿越是孪生妹妹,可是却崇拜姐姐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两个人经常黏在一起,形成一个谁也进不去的小世界。薛景言宠爱她们,赵宝如也只能虚伪相对。所以面对着家中那三个女孩子,她不曾有一时好心情。好在她心里有一个谁都无法撼动的落点,就是儿子鸿莳。自从生下他,她就没有怀疑过,当年她去法善寺求子,后来夙愿成真,令她欣喜若狂。这孩子从小就心善体贴,她曾不止一次感念菩萨显灵,给了她一个这样好的孩子。他曾经那样乖,那样孝顺。她想起儿子看到自己的手受伤时那关切而忧伤的神情,心里有了一丝宽慰。若不是那个戏子,鸿莳怎会经受今日之痛。想当年她也算有意放过那女子,就是想给自己的孩子积点阴德。让他出国也算是想要他早日忘记少年时经历的种种不快,这些年来她日日期盼,数着年月去想他,用全部的生命在心里为他担忧,可是迎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盆冷水。人生不如意之事,果然十有八九。
赵宝如叹了口气,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早解决露重华和金玉娴这两个戏子的事。不管这露重华是谁,既然她当了儿子绊脚石,她绝不能轻饶。这次不同以往,她不曾放弃鸿莳,也不会放弃。至于金玉娴,赵宝如想起她来,眯细的眼里射出凶光,想不到这女人经历时日,倒成了气候。既然有好日子过,为何还要来招惹鸿莳。这个讨厌的女人,如芒刺一般扎在她的生活里,早晚有一天,她会想法子彻底拔除这根毒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