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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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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盛春,草长莺飞,骊山一片青翠。www.Pinwenba.com山脚矮坡上只有小凉一座坟冢,一年未见,坟边又长满青草,穆荑因身子笨重,便只看着豆蔻和其他两个小丫鬟一起给坟冢除草。

    她在一旁看着,偶然发现坟边草丛中有一颗小树苗,那模样万分熟悉,她扶着腰慢慢蹲下,拔除周围的杂草,果真看到膝盖高的小树:青碧的叶子,脉络交错清晰,顶端还有两片芽,缀着露珠迎风招展,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豆蔻回头,略有些担心:“夫人,这些杂事便交给我等吧!”

    穆荑低声答:“我只是发现……这儿有棵小柿苗。”她长指轻抚过叶片,沾了露珠两点,晨光下折射耀目光辉,隐约还有七彩的影子。穆荑会心一笑,也许这是她去年带来的柿果结出的籽吧,小凉必是极喜欢柿子,才让它生长在身旁。

    看到柿树,穆荑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少时那段时光再艰苦再艰难,每每回忆起总是令她愉悦,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友情、亲情,当然还有爱情,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失去的总是最美好的。

    穆荑至今仍是无法怪罪小凉,即便太妃说了那番话,即便她也明白小凉对她做了什么,她仍是无法痛恨小凉。也许源于那段岁月,也许源于阿鱼哥彻底抛弃她之时小凉对她还有一半的美好。不管那七年里晋王多么隐忍负重、卧薪尝胆,对她的冷漠乃是出于苦衷,他的的确确伤她伤得彻底,可小凉不是,小凉哪怕怀揣一半蜜糖一半毒药,总还有一半是甜的,比起晋王的全然冷漠令她实在感动更多。

    她自认为她是一个足够柔韧的人,许多伤害只要裹着糖衣她便能原谅,许多血海深仇只要父亲不惦记,她也能放得下,因为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相对于复仇,父亲也更希望她活着,而坏人,自会有天收。可是对于与阿鱼哥的这段感情,她当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也许爱得越深伤得越痛,那七年她过得太苦,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原点。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她可以效仿水,可她始终不是水。

    如今往事一笔勾销,她也不痛恨晋王了,这些年苦的、乐的、痛的、恨的都被她埋藏在心底,最终也长成了一颗谱写记忆的柿子树,随着岁月的沉淀,柿树会慢慢长出果实,先涩后甜,最终这些柿果儿在她心里也都将剩下甜蜜。

    穆荑微微地笑了,命豆蔻找来些荆棘围成篱笆,把柿子树圈起来。心中默念:小凉,便让柿子树陪着你吧!

    穆荑回永兴镇之后,沈择青麾下曹参军正领着几人在门口等候。穆荑入住的是普通商户人家,两进的院落,还算宽敞舒适,但在靠近京城的永兴镇里不算起眼,如今曹参军领着几人牵着马站在门口反而惹人注目了。

    穆荑下马车之后,呼唤他:“曹参军?”

    曹参军把马绳抛给侍卫,上前拱手:“夫人!”

    “你怎么在此地?可是来了许久?”

    曹参军摆手不敢:“不久,我们刚到,正欲拜访夫人,您就回来了。”

    “入门说话吧!”穆荑直觉有事,请他入内。

    果然,曹参军领着人进门以后,到偏僻的角落拱手低声道:“夫人,将军让曹某先带着夫人离开。”

    “怎么了?”

    曹参军沉吟片刻,语气如常:“这几日京里恐怕不太安全,将军担心您,让属下先送您到安全之地,免生后顾之忧。”

    “京里发生了何事?”穆荑侧着身反问,语气平和,但眼神有点冷。

    曹参军想了想,才下了重大决心一般拱手道:“夫人,曹某就如实禀报吧,陛下和顾丞相如今还未找到,前几日禁卫军在龙首山林中发现了一些尸骨残骸,旁边还有被野兽撕碎的龙袍,恐怕……”

    曹参军低下头,神色十分悲痛,隐忍了片刻之后,他又道,“前两日大理寺狱中的山匪忽然都死了,再难以查到陛下和顾丞相的下落,而且都消失了十五日了,在那野兽出没的大森林中想活着也难……但是山匪一死,露出了些蛛丝马迹,大理寺侦查之后,觉得种种事件恐怕与薄太后有关……晋王及明远侯掌握了那些罪证,直至今日薄氏设登基大典,扶持幼主上位,顾丞相才旧党拿出大理寺的供词,指责薄氏有弑君嫌疑,薄氏罪过滔天,无权扶持幼主上位妄掌执朝政。当然薄氏不会承认,然而此事已如高屋建瓴,势不可收,今夜恐有一战!”

    曹参军跪下朝穆荑拱手,“今夜一战关系胜负,成王败寇皆在于此,为了江山社稷,将军定会助晋王、明远侯一臂之力,因此,他让曹某先送夫人离开。无人请务必跟随曹某离开,免将军后顾之忧!曹某今日乃是奉了军令前来,请夫人莫要曹某为难。”

    曹参军也知此事十分艰难,将军与夫人感情甚笃,如今又怀了孩子,岂肯分离?他想劝走夫人肯定得下一番功夫,甚至,倘若夫人不走,他都得出下下策,只能得罪夫人让她先睡上一程,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带走了!

    他心里已经定了计策一步步实施着,可是他没想到夫人听了他的报告之后十分平静,平静得反常了,不是料想中的震惊、慌张或者手足无措,反而十分淡定,淡定得太诡异。

    他抬头望着穆荑,见她眼帘微垂,神色平静如深邃的海,三个多月的身孕已让她身子微显,体态也比往常丰腴,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宁静的菩萨。

    穆荑道:“你起来吧”

    曹参军低头再请:“请夫人务必跟随曹某离开!”

    穆荑叹息,她早已经料想到这些结果了,知道沈择青与薄氏必有一战,这几日提心吊胆,今日看见了曹参军,她便知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她反而没这么惊讶,甚至曹参军来干什么她都有所预料,连他奉了军令这一出,她都猜测了呢。她对沈择青还是了解的,知道大事发生前他会怎么做,她不会让他为难,然而让她走,她也万万做不到。

    “你起来吧,在未见着沈择青平安离开京城之前,我是不会独自带着孩儿离开的,沈择青是我的夫,是我的天,倘若天塌了,我们母子又如何自处?因此,我不会抛下他离开,但,我也不会让你为难,且带着我往山里避一避吧!这几日闲暇无聊我便派人到山里逛逛,还是有几处可以躲藏的地方的。”

    “夫人,山里毕竟比不上外头安全,这里仍是京城重地,怎躲得过乱兵追击?”

    “曹参军这话严重了,你怎么就知道会有乱兵来追逐,倘若沈将军胜了,哪里还有乱兵?”

    “这……”

    “我相信将军与晋王,还有明远侯定不会轻易出错。倘若他们都输了……”

    倘若他们都输了,她又能如何?

    穆荑忽然沉默望着远方,日上三竿,将近正午,春日的阳光媚得炎热,亮得逼人阖眼。当年之所以努力地活着,不爱不恨,不向任何人寻仇便是答应父亲延续穆家的血脉,无论如何要好好地活着,倘若沈择青死了……她也一定会活着吧,活得更忍辱负重,更卧薪尝胆。薄氏害她两代人,她可以忍一世,但,大概不会忍第二世,她会让沈择青的孩儿替他的外祖父、祖父和父亲寻仇!

    所有人的生生死死,乃至东吴王室的覆灭,谁人不与薄氏有关?

    “倘若他们都输了,我会随你离开。这几日,你先送我上山躲着吧!”穆荑道。这个答案同样出乎曹参军的预料,他以为夫人是贞烈女子,会为夫君殉情呢,到时候他将十分为难,可夫人不是,没想到竟然不是。

    他发现他看不懂夫人的心思,恐怕连将军,也从来不知道夫人在想什么吧!

    穆荑即刻让豆蔻收拾了行礼,带了小风小白等先前的护卫,和曹参军暂且到骊山丛林中避一避了。穆荑让曹参军想办法给沈择青递去一只香囊,香囊里捎了一封信,藏着他送给她的木刻芍药,还有她之前为他求的护身符,“你告诉沈择青,我还在骊山丛林中,他不想我和孩儿有事,便努力活着回来,别让乱军有机会寻到我们!”

    “夫人这……”曹参军为难,这等于让他自暴沈择青面前他未完成指令。

    “你告诉他吧,若是不想让你们将军死了便告诉他!战场上我不能为他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支撑信念!”

    这一瞬,曹参军似乎懂了夫人的心思,可似乎又只是懵懵懂懂。他最终还是回京里禀报沈择青,可是他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骊山离京城只三十里地,骑马一日足以来回,可是曹参军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穆荑在丛林里等了足足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骊山平静安逸,四周唯有走兽鸟雀声,猎户的房子经历修葺之后,舒适得仿佛世外桃源的居所,穆荑在这安逸的氛围中,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豆蔻小风等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安逸之外的肃杀气氛,将要请示穆荑,穆荑便想吩咐:“备马吧,马车就不用了,跑不快,日暮之后再没有消息,我们今夜便离开此地。”

    豆蔻忽然抹眼泪,哽咽道:“夫人,将军会不会有事?”

    “我不晓得。”

    其实穆荑心里知道,这三日的状况,依照她推断,恐怕再难以有好结果了。

    “夫人,要不然我先入京打听一趟?”

    “多去一个人便多死一个人!你是要安全送我离开还是白白去送死?”

    豆蔻在一旁哭得更厉害了,“夫人,我们不等了么?”

    “不等了……”顿了一下,她叹息,“我在给沈择青寄香囊时捎了一封信,信里写道,这几日只要他是安全的,无论如何都要燃起狼烟让我知晓,可是已经等了三日……”穆荑嘴角一扯,“没有一阵狼烟,甚至一只信号弹也无,曹参军也是一去不复返,他们策划宫变之日早在三日前的夜晚,胜负分晓也就一夜之间,如今已经过了三日,早该尘埃落定了,还等什么呢?”

    几人都伤心悲痛,但还是默默地备了马匹,如是等到日暮,还未有什么消息。穆荑坐得双腿都发麻了,终于坚强站起来,哀声叹息:“走吧!”

    她不顾他人阻拦,亦不顾怀有身孕,先翻身上了马,如今这状况,还有什么比逃命保住沈择青的孩儿要紧呢?这个孩儿将来承担了多少人的复仇希望!

    豆蔻一边哭着一边爬上了小风的马背,她不会骑马,只能从背后抱着小风。几人连夜下了山。

    穆荑还是太低估自己的体力了,没走一会儿便显难受,为了护住腹中的胎儿,她只能走走停停,而且为了避开危险,也只能挑小道或者无路之地穿行,如此,地势更是恶劣颠簸。但还好,他们总算安全地逃离了骊山脚下,只要逃离永兴镇,便是离开京城重地了,卫兵会比京里宽松,但也不能保证薄氏稳住后方之后立刻派人前来追杀。

    一路上只有豆蔻的哭声,小风小白即便有情绪也是隐忍着,穆荑没有悲伤没有眼泪。也许这些年藏过的苦让她的心志已经比任何人坚强,不论是幼时随父亲逃命,或是在父亲死了之后她曾经九死一生,还是在压抑的王府中毁灭情爱,她都忍辱负重平安且稳重地活着,今日再遇夫亡逃命之苦,她一样不会哭的。

    这些年这些遭遇都会在她心里结成柿子果,与其他果树不同,越是老龄的柿子树结出的果实也越甘甜,往后回忆起将是一笔财富。她能忍得人下人之苦,又岂不能享人上人之乐?她的将来,与腹中的孩儿必是有福气的,为了这份福气,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枉死在今日!

    无论如何她都要活着,唯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看到伤害她憎恨她的仇人一个个死去!

    他们逃到了洛州与永安城中间的一个镇龙门镇,然而,镇中百姓的表情却十分令穆荑不解。

    这里的百姓一片平和,丝毫不受京城变天的影响,忙碌作业,营生过活平静如常。可是此地离京城也算不上太远,怎么会是如此景象,已经平静得太反常了?

    楼里说书先生拿着蒲扇和几人聚在一起喝酒,正说得热闹,口中之事正是前几日京里的变故。穆荑与几个从仆已经伪装过了,便悄悄进去用膳,并一旁听着。

    “你们不知,当日宫变之战打得轰轰烈烈,双方势均力敌,不知死了多人,后来羽林军冲入宫城,薄太后服毒自杀了!”

    “啊,太后都死了,那顾丞相一党岂不是赢了?”有人低声问,如今这局势,大伙儿也是悄悄议论而已。

    穆荑觉得奇怪,他们所说之时好像与她的猜测有出入。

    “是……顾相一党赢了,这天下本该是萧家的啊,如今赢了也算是肃清乱党,当夜,他们即推晋王上位,然而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么?”

    “发生了什么?”几人喝得醉醺醺了,但对天下事仍十分好奇。

    说书先生一点儿也不醉,清醒得很,蒲扇指着他们悄声道:“当夜,消失了将近二十日之久,据说已经被野兽咬死的咱们英明伟大的景宣皇帝陛下,还有顾丞相,忽然回来了!”

    景宣皇帝便是晋王的哥哥萧昀,传说被野兽咬死之后,宗祀给谥的号。

    如今听闻真相,穆荑有如遭雷劈,所有的阴谋诡计和这几日的种种怪象如水入海般,自动联在一起,在她脑海中形成一片波澜壮阔、险象环生的海啸景象,可惜,她不是肆意掀起风浪的大海,她是海浪中的船只,一着不慎,被风浪打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