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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来者确是清兵。
红缨顶,□□佩刀,鱼贯而入。长辫及腰,貌虽似,神却异,有叫人惊惶之气。
长夜黢黢,堂下之人皆起,殷瀼即刻把奚晚香护在身后,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反倒没有了一开始想象中的无措,只如平常一般,平静镇定地望着庭院中仍旧不断涌入的清兵。
她转念一想,趁着清兵还未发声,微微侧身对晚香轻声说:“晚香听话,去屋内等我一会儿。避过了这一阵,堂嫂便会来寻你。”
奚晚香扣着殷瀼的纤细的手腕,她的手腕握在手里,脆弱得仿佛不堪轻轻一折,可偏又坚硬柔韧,绝无可折。“我不走。”奚晚香紧靠着殷瀼,淡淡道。
殷瀼转手,抚了抚晚香的鬓角:“没事的,你躲起来,他们找不到你就也没法子。”
为今之计,便只能躲。这点奚晚香自然再明白不过。可她却也不敢让殷瀼一人面对如此浩浩之势的清兵,她踟蹰片刻,殷瀼又在不断催促她,确实,若在如此纠缠下去,她就毫无悬念地会被抓走,或当场毙命。
奚晚香心下悲沉,只好抿了抿唇,略微抱了抱堂嫂的腰,让她谨言慎行,千万多加小心,不可冲撞这些蛮横无理的清兵。语毕,便万般无奈地转身而去。一旁的宋妈妈早已等了多时,见奚晚香转身,忙拽着她的手臂往后院的小祠堂快步而去。
走到屏风处,奚晚香忍不住回了头。堂嫂的身影那么纤瘦,却让人觉得无比的安全。殷瀼就好像是她一切的终点,她见殷瀼,竟生出一种倦鸟归巢的感觉。依恋,可靠,安全及温暖。
奚晚香相信堂嫂,没有任何理由的相信。她相信堂嫂一定能将这些清兵应付过去,只要应付了今晚,她俩便连夜而走,连包裹都可以不用收拾,只要堂嫂和她在一起,她俩便能扔下一切责任和束缚,隐于市,隐于林,携手共老。
对于未来可能性的憧憬,让奚晚香顿时忘了眼下的危险,亦忘了自己曾经经受过的痛苦和对堂嫂一时的怨怼。她甚至微微笑了,殷瀼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亦背对着晚香,勾了勾唇。
五列清兵全部进入了庭院,最后进来的是清兵的头子,生的獐头鼠目,一顶帽子低低压着面目,手握刀柄,不慌不忙地扫了庭院一周:“我等奉命捉拿犯妇奚氏,识相的,就把奚氏交出来。”
一屋子只有几个婢子,头目的声音粗噶,带着杀伐刚决的气息,这些婢子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胆子小的竟已经哭出了声。
殷瀼上前一步,娟秀的眉眼一点儿都没有惧色。她朝这头目深深作个揖:“妾是奚家当家的少夫人,不知官爷远道而来,为的这个奚氏却是何人?还请官爷明示。”
“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能是谁,台门镇奚家的二小姐,被抄了家的那永州知府的儿媳奚氏。”清兵头目打量了殷瀼一周,见她端庄有礼,便压了压火气,从袖口中拿出卷宣纸,抖了抖,摊在殷瀼跟前,“逃不掉的,白纸黑字,休得抵赖。”
画上人确实是晚香,殷瀼瞥了一眼,便重新敛下眉眼:“奚家的二姑奶奶出嫁之后便再没有归宁,莫说是我,整个奚家的人都能作证。我们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殷瀼言之凿凿,清人头目满腹狐疑地盯了她半晌,可她在这等高压之下却丝毫不动摇,依旧稳若泰山,头目倒也有些心生敬佩之意。奈何上头有令,要斩草除根,便还是挥了手,下令搜查整个奚宅。
清兵步伐如风,从她身边一个个过去,仿佛直奔向一个谁也不可预知的结果。殷瀼闭上眼睛,在心底默默祈祷。
万幸,这些清兵并没找到晚香的藏身之处,空手而回。
殷瀼垂手立在一边,故作不经意,却在心底松了口气。
这回轮到清兵头目发愁,找不到奚氏,他难以交差。如炬般炯炯的眼睛又扫视一圈,最终停在殷瀼身上,好像要把她看穿。
“你把她藏起来了?”头目慢慢地问,一步步靠近殷瀼。
“不敢,确实是二姑奶奶不曾回来,这会儿妾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官爷如此大肆搜寻晚香。”殷瀼不卑不亢。
头目哼笑一声,粗糙的嗓音如破锣:“倘若真是浑然不知,这家人要被抓,也该是心急气燥的吧,你倒厉害,一句探问的都没有,怕是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殷瀼眉心一跳。
“不必多言,抓了你就是,回去拷问一番必然有所收获,也不算白来一趟。”头目蔑然望着殷瀼,两个手指掐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像看畜牲一般,“生得倒是漂亮……”说着,还兀自笑了几声,露出一口不甚完整的黑牙。
殷瀼没有回环的余地。她的双手即刻就被擒住,扣押得紧紧的,根本挣脱不开。“你抓我也没用,我与她本关系就一般,又有三年不见,怎会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头目嫌烦,掏了掏耳朵,便让人要用布条堵了殷瀼的嘴。
心凉,心似乎掉落进了冰窖。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晚香逃过了这一劫。殷瀼悲戚地微笑,这样也好,至少保了晚香不被砍头。或许是报应,谁让她曾经那样决绝地把晚香推进火坑。
正推搡着,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高台之上传来。“我在这里,放开她。”奚晚香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风乍起,穿堂风从后门吹来,将她的头发高高扬起,她略带稚气的面孔上透着无比的坚毅,眼中迸出的神采灼然,仿佛要把这些无耻之徒都燃烧殆尽。
“晚香……”殷瀼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她即刻对头目道,“不,她只是我家的奴婢,平日里便精神不好,此刻胡言乱语,请官爷多多包涵。”
这头目才不傻,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扬了扬下巴:“把她放了。”说着,一行人便松了手,变了晚香扣押。
在混乱之余,殷瀼被人流挤开,仓仓皇皇地跌坐在地上。她眼睁睁看着晚香从她身边,被这些陌生而可怕的清兵押着,跌跌撞撞地离开她。她们俩眼神粘在一起,晚香用口型对她说:“堂嫂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可是,叫殷瀼怎么放心?
晚香要走出大门了,殷瀼再次感受到了无助,这种吞噬人的感觉让她头顶心一阵一阵发麻。她来不及多想,再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殷瀼站起身来,厉声道:“住手!”
方才还平心静气的女人忽然爆发出了这样的力量,这让这些官兵还真停了脚步,不解地回头看她。
“她已经再嫁了,如今已经不是永州知府家的少夫人了。按大明律,女子再嫁后,便不必再承受从前夫家的一切责任,包括刑罚。”殷瀼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尔等满人能有如今破明之势,想必也有高明的法律,那么这点也该明文规定,不易一字。她的夫君就在堂上,如若不信,可当堂对质!”
殷瀼三两步便走到了正堂中央,指着仍然一脸茫然的钟志泽,面不改色:“他就是奚氏的再婚夫君。她是带着知府家的一纸休书回来的,如今再嫁,也未尝不可罢。”说着,殷瀼竟真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上面恍然写着“休书”两字。
奚晚香被扭着胳膊,她对堂嫂这些作为浑然不知,她甚至不知道堂嫂在答应和她一块儿离开这里的时候,心里竟还想了千万条别的路,做好了一切准备。她万分愕然,又万分感动,且无限悲凉。
清兵头目将信将疑地上前,从殷瀼手中刮走了这“休书”,只见上面确实清楚明白地写了休妻的原因、日期,甚至还有指印。他收了休书,又问钟志泽:“此话当真?奚氏如今是你的女人?”
头目眼睛直勾勾的,钟志泽算是个汉子,心里虽打鼓,到了跟前倒也硬气起来。与那头目对视,道:“对。”
“听闻你们汉人,最是看重女人的贞洁了。这女人被休改嫁,你也不在乎?”
钟志泽快速看了奚晚香一眼,可她眼中全只有殷瀼一人。他又看了看殷瀼,一向持重的少夫人近乎祈求地望着他。“不在乎,我们本就是指腹为婚。”
殷瀼暗暗松口气。
这下清兵头目有些为难了。确实如这奚家少夫人所言,清律有言,若女子被休,则不限其改嫁,且改嫁后一切从新夫。当下奚氏已经成了他人之妻,那么便不受此前知府抄家之罪所累。
正当头目稍作迟疑之时,方才混乱中不知所踪的奚二爷竟忽而从不知何处窜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冲向这清兵的头目,手中还握了一把剔骨用的尖刀,高声叫喊着便冲到了众人之前。
头目反应极快,侧身便躲过了奚远年的攻击,然还是不慎被划破了衣袖,在胳膊上留下一道伤口,血珠滚落。
奚远年怒目圆睁,破口而怒骂这些满清蛮子,言其为强盗,不仅掠夺大明的财富,还迫害文人,是只知攻城略地的野蛮人,蚕食了中原江南的文化。奚远年言之凿凿,目眦欲裂,握紧了尖刀,又要冲上来。
奚晚香从未见过这样拼命的父亲,好像他沉寂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的不顾一切。晚香早已挣脱了清兵,快步走到殷瀼身边,紧紧攥着她的手,愕然看着她的父亲。只是还未出手阻止,清兵头目的刺刀便干脆利落地扎进了奚远年单薄贫瘠的身躯。
尖锐的枪头从四面八方而来,齐齐刺入奚远年的肋下。他手中的刀铿然落地,就像一片终于干枯的树叶一样,完成了它的使命,最终变得毫无用处,那么就无牵无挂地飘落下去了。清兵又同时撤手,奚远年颓然倒地,先是跪在了地上,继而整个儿匍匐下去,轰然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爹爹!”奚晚香喉咙里有血腥气。奚远年就像世上大多数的父亲,放在平日里让人只想推开、觉得厌烦,可真正到了分别的时候才明白,血脉至亲之丧,痛彻心扉。她看着奚远年微微抽搐,眼睛望着她还在微笑,慢慢地便没了动静,彻底归了黄土。
被这么一闹,清兵头目烦躁极了,他紧拧眉头一挥手,便要带走奚晚香。
孰料这奚氏确实是个不屈不挠之人,被扭着胳膊还笑着说,若强行要带走她,她便在这儿咬舌自尽,还说什么“你们不就是想知道陈觐的下落吗,我要是死了,你们到死都抓不到他!到时候难以交差,看你们会不会来地底下陪我!”。而她旁边的少夫人则亦劝,“这会儿才死了父亲,且让她尽了孝、守了灵再走也不迟。”
清兵头目面无表情地盯着奚氏,只觉得她似笑非笑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惊,瞧着也像是豁得出去的人,若真的刚烈地自戕了,自己完不成上头交代的,还真得跟着人头落地。
稍作迟疑,头目用带着血的刀尖儿指着奚晚香的脖子,阴郁地说:“便如她所言,让你在家守完灵,你好好想想清楚,咱们给你的条件也不薄。半个月后再来,找不到你,这个家就给你陪葬了。”说罢,头目啐一口,刀入鞘,领着一列列人马从这宅院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