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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民看书看累了,伸了伸懒腰,想出去走走,放松放松,这念头刚一起,汉生就撞门进来了,汉民赶紧又低头看书,躲避着汉生的目光,出去走走的念头像水汽一样蒸发了。
汉生走过来,大咧咧搂住汉民肩膀,道“走”
汉民故意把眼睛钉在书上,道“干什么”
汉生喜滋滋道“给你看个好东西”,他不由分说,拽着汉民胳膊就走,汉民性子温和,不是那种拂逆别人的人,只得跟着汉生。
到了汉生屋里,汉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精致的弹弓,那弹弓做工很考究,木材的纹路就像专门为这弹弓而生长的,齐齐地顺着木柄而下,木面光洁,很是好看,汉生顺手用绸布擦了擦弹弓,就把它递给汉民。
汉民一开始只是有点新奇,等他拿上弹弓,翻来覆去地把弄一阵,竟有点爱不释手了,要说这世界上,不论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什么宗教,什么习俗,什么性格,只要是个男人,他就没有不热爱“武器”的,你见没见过哪个男人对“武器”无动于衷,那真是不可想象。
汉生道“试试,试试”,说着,他在两丈外,摆起一个两指宽的小木桩,给弹弓中装上石子,自己先来了一发,“咻”的一声,第一粒石子打出,小木桩丝毫未动,汉生又装上一粒石子,递给汉民,道“你来”,汉民眯着眼拉着弓,瞄了大半天也没打,汉生不耐烦了,道“你瞄到明年,就能打中了吗?”,话音刚落,汉民把石子打出,“当”的一声,小木桩应声倒在地上道。
汉生赞叹一声“哎哟?挺厉害啊”
汉民咧嘴笑了,汉生问道“下午我们去替天行道,你跟我们一起”
汉民迟疑道“你们?”
汉生道“就上次那些人呐”
汉民摇摇头道“我不想去”
汉生拍拍汉民肩膀,道“你不要怕,他们都听我的,你入伙,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汉民道“我入伙?”
汉生道“当然了,一切听我的就行”
汉民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弹弓给汉生递回去,汉生没接,问道“干什么?”
汉民道“还给你”
汉生大咧咧一摆手,道“还什么还,送给你了”
下午,一帮少年聚到了一起,都打量着汉民,汉生十分威严道“别看了,你们都听着,以后,汉民是自己人”
汉生转头对一少年道“米换,东西呢,买来了吗?”
米换从身上拿出两挂鞭炮,道“生哥,有!”
汉生道“面换,你爹的东西,都偷上了吗”
面换左手拿着一块木板和一把锤子,右手摊开,里面是一堆铁钉,他道“这东西家里多的是”
汉生道“喜风,我叫你办的事,办了没有?”
叫喜风的少年挠挠头,支吾道“办了,生哥,他家老妈子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我拿给她二十块,她说什么‘鬼头鬼脑的小东西,想害我’,然后就把钱和泻药都收了,转身就走,可也没说到底干不干……”
汉生沉思了一下,道“嗯……那还是有谱……”
喜风从怀里掏出一摞大洋,怯生生递给汉生,道“生哥,还剩三十”
汉生满不在乎道“你们几个分了吧”,除了汉民没动,其余一群少年都围过来分钱,喜形于色。汉民好奇地想着他们对话之下所隐藏着的迷局。
于是,汉生带着一帮少年悄悄爬上郭财主家院墙,潜伏在房顶上,偷偷望着下面的动静,汉民悄声问“你们要干什么?”
承源拍拍汉民,道“什么我们,是咱们!生哥不都告诉过你了,替天行道嘛”
汉民道“为什么?什么意思?”
汉生扭头道“冯壮,郭财主这个王八蛋是怎么欺负你妈的?”
冯壮道“生哥,我没看见,不知道啊”
汉生有点气“放屁,你怎么不知道,你昨天怎么说的”
冯壮好像刚理解,道“噢,昨天我进去时候,郭财主这个王八蛋喝多了,正准备脱裤子,我妈推不动他,我见了就喊了一嗓子,他这才跑了”
汉生转头对汉民道“听到了吧,我们是来给冯壮报仇的,郭财主那个王八蛋不是爱脱裤子吗,就让这个王八蛋他妈的脱个够?”
汉民凝神想了一下,百思不解道“这……和郭财主他妈有什么关系呀?”
汉生无奈道“你到底会不会中国话?”
汉民道“会啊,我母语是日本语,可舅舅从小也教过我中国话,我基本会说,我……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承源笑道“他没教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汉民想了一下,道“没有,难道还有别的意思吗?”
汉生不耐烦了,道“这跟郭财主他妈没关系,郭财主他妈的,就等于是郭财主,懂不懂?”,汉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懂的太少了,见汉生态度不好,也不敢再问下去,旁边一帮少年都捂嘴笑了起来。
汉生忽然“嘘——”的一声,只见郭财主步履维艰,捂着肚子从门外回来了,少年们急忙伏倒。
等郭财主进了门,喜风觉得办成了这件画龙点睛的事,有点得意,轻声笑道“生哥,怪不得咱们等不到他,原来他已经在茅厕了,这才回来”
汉生对喜风竖起大拇指,道“干得漂亮”
汉民根据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已经差不多了解了事情的大致脉络,他正在沉思呢,而且,他一思考起来,常常会忽略周围的动静,完全没注意大伙都说了些什么,米换忽然拍他肩膀,他才从思考中抽离,米换把鞭炮递给他,道“就交给你了”
汉民一愣“嗯?什么?”
汉生道“我刚安排你没听?”
汉民支吾道“我……没注意”
汉生道“承源,你再给他说一遍”
承源耐心地解释道“等会儿,你就听生哥命令,生哥一说扔,你就点鞭炮扔茅房里”
汉民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犹豫片刻,道“这事我干不了”
汉生瞪他一眼,道“你说什么,怎么干不了?”
心里明明有无数正当理由,可汉民却说不出合适的,只能小声道“我……我不敢干”
汉生道“干一次就敢了”
汉民问“为什么要我去?”
汉生道“用戏文的话说,你得纳个投名状”
汉民不解道“纳个投名状?”
承源道“投名状嘛,林冲投奔梁山,人家叫他下山杀个人头回来,才让你入伙,这才证明你的诚意啊,入伙都得纳投名状”
汉民沉默着,不置可否。
汉生指了指其他人,道“你问问他们,哪个没纳过投名状?就等你一句话,干不干?”
要在平时,汉民一定拒绝,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怎么可能去干这么出格胡闹的事呢?但今天不同了,现在是千钧一发,他和一群胡作非为的少年已经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况且,他又不小心想起了汉生的“赠弹弓之情”,他动摇了,汉民这样的人,一旦开始摇摆不定,那就离答应不远了。
承源又煽乎了一把,道“又不叫你像林冲似的,杀个人头回来,就叫你放个炮而已,你这个也够容易的了”
汉民红着脸点点头,道“好吧”
汉生鼓励道“不错!兄弟们,郭财主这个王八蛋,净干坏事,咱们今天就替天行道,替乡亲们除了这一害,”
这么一说,汉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干一件好事儿似的。
米换道“生哥,报仇雪恨!”
汉生道“没错,一直以来,他对咱们兄弟极不尊重,咱们是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快看,来了来了,跟我来……”
郭财主弓着腰一路小跑,进了院外的茅房,汉生几个也蹑手蹑脚跑到茅房外,汉生挥了挥手,米换等三个人快速拿出木板,贴到茅房的门缝上,三下五除二,钉死了门,郭财主觉得不对劲,在里面一个劲儿喊“诶?谁呀!干什么这是?缺德了吧?到底谁?哪个混账东西!”
汉生朝汉民使了个眼神,汉民笨手笨脚走上前,犹豫着要怎么做,忽然,毫无征兆地,喜风从后面点着了鞭炮,汉民吓了一大跳,鞭炮掉到了地上,汉生眼疾手快,抓住鞭炮另一头,一把甩进茅房里,顿时,里面传开了郭财主鬼哭狼嚎的叫骂声,几个孩子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只有汉民,就顾着紧张了,他哪有心思笑,他手上还有一板鞭炮,局促不安地望着汉生,盼望他就此收手,也免得自己再增内心负担。
汉生没那么细腻的心思,他又用眼神朝汉民下指令了,喜风这次点火前拍了拍汉民,算是让他做好了准备,火一点,汉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闭着眼用力一甩,一卷鞭炮划着弧线到了茅房里,这回,鞭炮的声音是闷闷的,很显然,汉民很精准地把鞭炮到了茅坑里,想到那种屎尿爆飞的画面,一群少年笑得肚子疼。
鞭炮声停了,郭财主不停嚎叫,声音越来越尖利,他在茅房里拼命砸门,终于惊动了郭财主的家丁,汉生低喝一声“跑!”,这群少年立马疯一样逃窜,用“作鸟兽散”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跑着跑着,喜风忽然停下来,汉民的同情心要求他也停下来,回头问他“怎么了?”
喜风焦急道“我的钱跑掉了,四块钱全没了!”
汉民停下来帮喜风一起找钱,就在这时候,郭财主的家丁赶到,抓住了汉民,喜风则十分机灵,在家丁快赶到之前,一溜烟跑掉了,汉民惊惶地找寻着他的“梁山”,发现早已空空如也,哪还有人影啊?
等到“危险”过去,汉生知道汉民被抓走了,暗骂“真他妈笨,这都能被抓,废物,妈的”,骂归骂,他立马潜回郭财主屋外,伺机营救,可哪有机会?汉民被郭财主严密“羁押”着,一直等到泻药的劲儿过去了,没什么可泻的时候,郭财主才拖着汉民以及自己那憔悴不堪的肥胖身子,找上玉富煌的门来。
日头就要落下,眼看饭点到了,两个孙子一个都没回来,玉富煌正背着手在门外徘徊着,真是望眼欲穿呐,望来望去,就望到了郭财主和家丁带着汉民来了,他大感惊诧,等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严厉地盯着汉民,问道“属实吗?”
汉民点点头,脸红到他脖子根上,他哪经历过这种责问啊,他从小就是乖孩子,大人们别说没训斥过他,就连大声对他说话都罕见,他现在只觉得羞愧难当,一阵阵羞惭的热血冲着他脑门,眼前天旋地转,他快分不清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了。
玉富煌也不数落他,而是厉声道“去影壁前面跪着去!”这对此刻的汉民来说,无疑是一个解脱的信号,只要别冷言冷语奚落他就好,他宁愿承受肉体上的惩罚,减缓心里上的折磨。
事情处理完了,郭财主走了,玉富煌也基本知道了,闹事的是一群,不是汉民一个,他来到影壁前,深深望着汉民,他心里明白得很,是汉生干的,汉民不过是个“从犯”,或者,汉民根本什么都没干。
玉富煌问“郭财主说了,我也都知道,不是你一个人,是不是?”出人意料,汉民默然望着地,什么也不回答玉富煌。
玉富煌道“你不愿意说出来,好,那我问你,你干了什么?”
汉民道“我放了炮”
玉富煌又迂回到原来的问题上,道“你自己干的,还是别人叫你干的?”
汉民道“我自己干的”
这个时候,汉生轻手轻脚回来了,刚从影壁露了半个身子,玉富煌就发现了他,道“汉生,回来了?”
汉生来不及躲了,虚笑着走出来,道“嗯,爷爷”
玉富煌又转过头,问汉民“这里面有没有汉生?”
汉民只是轻轻摇了摇低垂的头,汉生心里“有谱”了,既然汉民都摇了头,他自然要统一口径,更何况,他被抓是因为他“笨”、“不机灵”,都得自己担着,汉生可不打算为汉民的“笨”买账。
玉富煌问汉生“郭老三家的事,你参与没有?”
汉生一副茫然的表情,道“什么事啊?”
玉富煌眯着眼问道“把郭老三整那么惨,你不知道吗?”
汉生无辜道“您说什么啊爷爷,我上哪儿知道什么去”
玉富煌“服气”地点点头,道“好,好,好,你们可真是我的好孙子”,说罢背着手回屋去了。
当夜,玉富煌和张氏躺在床上,正在聊这件事,玉富煌笃定道“我活多少年了,什么人没经见过?我看一眼,就明白个大概,看两眼,就八九不离十,看三眼,就什么都瞒不了我”
张氏“噗嗤”笑了,道“那你真成了老妖精了”
玉富煌严肃道“我肯定,这就是汉生唆使汉民干的,他俩倒好,合伙瞒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跟我玩儿上苦肉计了”
张氏道“按说不能啊,汉生的性子,淘是淘,闹是闹,可该担当时候,他也敢担当,不是那种爱耍奸耍滑的孩子呀”
玉富煌道“他以前担当,不能代表以后担当”
张氏道“人哪有变化那么大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玉富煌道“可情况不同了,现在汉民回来了,汉民这孩子老实,不争不抢,品性淳厚,我怕是怕汉生从此就欺负住汉民了,要是手足之间还互相欺压,这两个孩子,就完了”
张氏道“我看不像啊,有那么严重吗?”
玉富煌不满道“你能看出什么来,妇人之见”
张氏生气了,道“就不爱听你这话,我嫁给你时候,也是读书人家的闺女,论见识,也不比你差,我是现在什么也不懂了,那还不是因为操持你一家老小?你天天就会写那些破字儿,你那些儿啊女啊孙啊的,谁给你带?谁给你管?现在嫌弃我了?”
玉富煌适时地闭嘴了,他明白,女人连珠炮一样埋怨起来的时候,说任何话都是拱火,等于无形之中鼓励了她继续下去,只有“真诚地”闭嘴,才是“熄火”最有效的办法。
张氏责问道“怎么不说了?”
玉富煌叹气道“你说得有理啊,我说错了”
张氏“哼”一声,两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张氏挟“胜利之威”,推了玉富煌一把,以居高临下的口气问“说说想什么呢你?”
玉富煌道“哎,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兄弟关系本就来之不易,更何况还是孪生兄弟,多难得啊,可是,汉生这个孩子,习惯了称王称霸,他眼里没有别人,不懂得珍惜啊”
张氏道“以后长大了,慢慢就好了”
玉富煌道“我看未必啊,从一件小事上就能看出些趋势来,人的品行一旦形成,那是根深蒂固的,就算长大能改,也是改表不改里,我最担心什么,这自古以来啊,兄弟之间,最忌讳四件事,欺、压、争、斗,弄好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弄不好,就是兄弟反目手足相残,历史上,大到国家,小到庶民,都是这样,佳话典故比比皆是,教训也是层出不穷,现在,有了这样的苗头,就不能大意”
张氏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玉富煌惆怅道“我打算?哎……我也是一筹莫展,没什么好办法,汉生这孩子,桀骜不驯,叫人无处着手啊……”
就这样,一对儿老头老太,叹了半夜的气,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