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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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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江守一逼着训练,打打骂骂,也没有了新任连长呼来喊去,啰啰嗦嗦,他俩只是在高树勋身边做点儿杂活儿,跑跑腿,倒倒水,叠叠被子,送送文件之类的,日子好像一下平静了很多,平静也意味着平淡,平淡也意味着孤独,因为孤独,汉民经常掉进回忆的陷阱。

    十几天之后的某个夜晚,汉民躺在床上时,回忆来临,如一条细线,在眼前绵延,许多人和事在时间刻度上,偶尔会变得清晰,但多数时候是模糊的。他对年幼时期的回忆很单调,那时候在日本,只要大人给他一本书,他就能自己安安静静待一整天,在日本,他印象比较深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学中文,他一开始不愿意学,但还是被逼着学会了,第二件,就是邻居家的那个小姑娘,他已经离开日本两年多了,回忆起来,她的样子朦朦胧胧的,她的性格也朦朦胧胧的,可在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却始终没变,就是一种想要照顾她的强烈的感觉。顺着刻度,汉民又回想来到中国的这两年,用一个词形容,简直就是马不停蹄,他被汉生拐带着四处奔波,那些尝遍了酸甜苦辣的日子,反而成了他最充实最有味道的时光,因为一直在跟着汉生奔波,所以,就连多愁善感的时间也很少,以至于一旦平静下来,马上就被回忆所吞噬,他的回忆中,除了孤独,很少有其他的东西,他常常会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孩子,黑暗之中,眼眶不觉间就盈满了泪水,委屈无助。

    汉民擦掉泪水,穿好衣服鞋袜,轻手轻脚走出屋去,月光柔和,他长吸口气,轻轻打了一套拳,毛孔张开,向外散发着细密的热气,一年多的训练,已经让他喜欢上了累的感觉,他有意使自己筋疲力尽,然后从郁结的回忆中找到一丝浮隙,以便从回忆中逃脱出来。

    过了半月,天气渐渐温暖,夜里也是温暖的,汉生一样倒头就睡,可汉民不同,他每天仍是要依靠过量的练习,疲惫之后才能睡去。

    这一天,汉生见汉民目光游离,问道“汉民,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吧”

    汉民道“我没事”

    汉生戏弄道“我知道了,你想日本那个小妮子了”

    汉民没心思开玩笑,淡淡道“我没有”

    汉生搂住汉民肩膀,坏笑道“别装了,想就想呗,你看你现在,身板结识,又有文化,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呀,那小妮子要是见了你,立马就春心荡漾,高喊着‘汉民哥哥’,就投入你的怀抱了!”他模仿得确实很荡漾。

    汉民一把推开汉生,道“无聊!”

    汉生感叹道“是啊,就可惜,她没福气再见你了,啧啧”

    汉民起身走开,汉生追上去,道“你到底怎么了?”

    汉民道“咱们都出来一年多了,我有点想家了”

    汉生拍大腿道“对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回去看看了!”

    汉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不会吧,连你都想家了”

    汉生道“你这什么话嘛,我当然想了,再说,人家不都说嘛,得意不还乡,就像什么什么……”

    汉民道“犹如锦衣夜行”

    汉生又拍大腿,道“对!锦衣夜行!走!请假去!”

    汉民犹豫道“师长能同意吗?”

    汉生搂着汉民往高树勋办公室走,道“试试呗,不同意也不会掉块儿肉啊!”

    汉民又犹豫道“爷爷不会还不让咱进门吧”

    汉生仍道“试试呗,不让进也不会掉块儿肉啊!”

    汉生陈述完,高树勋沉思片刻,道“好,你俩回家省亲的假,我批了,半个月,够不够?”

    汉生汉民欣喜道“够了!”

    高树勋从抽屉里拿出五十块大洋,递给汉生道“路上用”

    汉生接过大洋,和汉民立正喊道“谢谢师长!”

    当天下午,汉生汉民打点行装,即行上路,其实身上所带之物无多,除几十块大洋、两把盒子炮之外,别无他物了,他俩专门没有乘火车,而是骑了两匹棕马上路,说好了得意还乡嘛,没有胯下战马,那算什么得意呢?

    汉生汉民还依稀记得一年半以前来时的路径,便取道来路,向东骑行至新乡,而后一路向北,过经鹤壁、安阳、邯郸、邢台,在石家庄停宿一晚,又由涞源而入察省,这一路上,汉生汉民兴奋之至,竟不感到困倦,除吃饭喂马稍作停顿之外,几乎是昼夜兼程。

    赶到阳原时,已近黄昏,太阳在西边沉落,暖风融融,田亩上是刚翻耕过的半干半湿的土壤,他们沿村道缓缓骑行,离家越近,越是喜乐安然。大概幸福即是如此吧,心心念念的事,在将得未得之时,幸福的程度是空前高的,汉生汉民索性按辔徐行,不那么急,能多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

    及至揣骨疃堡远处时,夜幕半降,一阵凉风刮来,汉生汉民衣着单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们两腿一夹,开始催马向前小跑,玉宅不远处,隐约见到白幡招摇,汉生汉民的心跳无意中加快了,马却又慢了下来,他俩好像害怕见到什么一样。

    近处一看,门前架着一座白布棚,棚上挂着的白绢挽联写道“大义严父德昭百世深情厚爱永铭心,不肖子孙饮恨半生恩慈未报空流泪”,横批“浩气长存”,汉生两眼一花,从马上跌落,那匹棕马微微一惊,轻轻顿了顿蹄子。

    汉民扶起汉生,马也来不及拴,就跨进宅门,他俩很急,但走得很慢,抬不动腿,好像脚有几百斤重。

    几个佣人簇拥上来,问长问短,有的在一旁哭哭啼啼。院中景致依稀还是一年半前的,还是那么几分肃穆,院中那间灵堂,走时冷冷矗立着,回来仍是冷冷矗立着,他俩进入灵堂,正中央悬挂的遗像,从怀莺,变成了玉富煌。汉生不知道怎么跪下的,印象里,仿佛从下马开始,自己就已经直挺挺地跪在了玉富煌遗像前,中间的一切,他都不记得了,他甚至不知道孝服是什么时候穿到他身上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泪流成河的。

    汉生汉民在地上沉沉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腰。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藤椅上,被佣人抬进,他的脸上已经刻下了很多皱纹,黑头发里成群地泛出白丝,佣人正要叫汉生汉民,那人抬手制止。

    灵堂供桌上的长明灯,火焰忽然摇曳起来,这灯不会那么容易熄灭,但汉生汉民仍是急急膝行至灯下,双手护灯,也正在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身后的人,汉生细细一瞧,激动道“大……大爷!”

    那人就是玉富煌的长子,玉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