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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城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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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蛰方过,老树新抽条的枝丫已经慢慢萌出几分绿意。冬雪渐渐消退了,乍暖还寒的时候,万物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起来。燕瑜的骑术也开始有长进,她天性聪颖,又有之前学过的底子,狐晏教起来起来十分快。因是姑娘,又不需真的上阵厮杀,只要学个三成皮毛足矣。这日她照例跑了半个时辰,回到原点时,却发觉陪着自己的狐晏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他今日的神情不比从前温和,一身戎装轻甲,墨发高梳成一束马尾,原本和风霁月的眉眼绷着,心不在焉。燕瑜有点奇怪,驾着小白马凑到他身边:“怎么了?晏哥哥,你好像这几日都是这么心神不宁。”

    “唔……等春耕过了,就该忙活了。”狐晏回过神,朝她笑笑,“去军中习惯摆这样的脸色了,若是成天笑呵呵的,底下的将士也不能服我。一走神,就是这凶神恶煞的样子了。唔……对了,十一爷没和你提过?”他这么没头没尾的一问,叫燕瑜怔住了。

    良久,她才摇摇头:“没有。说起来,我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听府上丫鬟说,似也是什么……军务繁忙?”虽然青泽归来之后,燕瑜已经和田知远是结义兄妹了,可关系并没有比从前更亲厚,还是不咸不淡的,只要田知远不来,她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了。

    门挨着门的两户,竟能生疏到这个份上,普通邻里间都不该如此,这俩人能做到,到也是及常人所不能及。狐晏叹了口气,知道田知远年纪还轻,又闲散惯了,做事多半凭心情。索性也不领着燕瑜去校场了,随意掉了个马头,带着她在城外四处走:“那我和你说。春后就该出征了,王上点我做了主将,副将是十一爷。我也手把手教不了你几天,等彻底开春了,就该去点兵练将了。”

    “是出征孤竹?”燕瑜平日里除了来练骑射以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镐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她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早有预料,听到也不会觉得多惊奇。比起数月之后的远行,她比较关心近来,“那……你不教我了,我怎么办?”

    狐晏当她要偷懒,连忙接过话:“可别想着从此就清闲了,我不在时,就由莫襄看着你。”

    原本燕瑜是没有想过躲懒的,不过听到是这个人,不由得心中一荡,已经在盘算着要如何在他面前使一使女孩儿家的性子了。那边人还在继续絮叨:“这些日子已经练得小有成效了,我都觉得你长高了不少,万不能半途而废。你是要随着我们一起北上的,那儿荒漠荒原的,你要是受不住,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咦?谷儿,我说了这么多,你在听么?”

    “听了。”一心二用的燕瑜忙不迭点头,好气又好笑的比划了一下的自己的头顶,朝他无奈道,“晏哥哥,这才十天不到呢。我哪儿就‘长高了不少’了?”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正是抽条生长的时候,加上托受伤的福,调养得十分好,白兮兮的脸上有了血色,下巴核上都有了肉,光着两样,就已经显得比从前有神采的多。不论有没有真的长高,现在的模样和从前那副病怏怏的豆芽菜是判若两人。不过燕瑜对自己从来外形都不在意,因而被提起,还觉得十分陌生。

    狐晏也认真的比划了一下她的身高,又空出手在马背上压了压,比划道:“总该长的。你可比一般十四五的姑娘矮多了,初见你,你就这么点儿高,像风一吹都能折。唔,现在有长进,起码和同龄的姑娘差不太多了。”说罢顿了顿,把话又绕了回去,“此番出征,快则三个月,慢则四五月,一来一回就是小半年。唔……你若是不想,也能留下。”

    燕瑜在镐京这里,除了几个大男人以外,也没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她又知道他和江晚莲的那一层,生怕自己被打包丢去江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自然和你们同去同归。”

    “不想家?”他一顿,补充道,“燕国。”

    她一滞,旋即苦笑,摇摇头:“不想。”不想,更不敢想。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去打听燕国的消息了,这也是她的伤心处。忽然被这么一提,不由的心酸起来,默然垂下头,眼圈已经红了。

    “哎呀……别,别哭。”狐晏见燕瑜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悔的肠子都青了,“你那个皇帝弟弟好着呢,绝不是哄你。我估摸着,他这些日子,做梦都能笑醒。真的!”

    狐晏不会哄姑娘,只能用这样轻松些发语气逗她。可这又不是什么可以开玩笑的话题,更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安慰平息的事。燕瑜躲着狐晏的手,掩脸低地抽泣着。她还能不清楚燕国的处境么——怎么会好?怎么会好?!

    “欸——真的。齐王欲与燕交好,年前已经纳贡了上去。前几日更是许诺了三成的盐税……你那皇帝弟弟遇到这样好事,可不是做梦都能笑醒么。”

    “……”

    “真的?”

    “骗你这个做什么!”

    燕瑜不哭了,搁下手仔细去想他的话。睫毛上还挂着一颗凝着的泪,被眨巴了好几下,这才不痛不痒的流了下去。齐国靠东,其中大片的疆域临海,几乎所有的盐田都归其所有。可……盐税,她好像从未听说过。抹了一把花脸,抽抽搭搭的又去问狐晏。

    “唔,这是今年新出的律令。齐王有意把盐田垄断了,从中大赚。但他到底只是异性王,一个人做这种决定难免惹来非议,索性去向燕帝献好,借他之手来操办。齐王是早有准备,得了律令后立马封住了所有盐田,如今正等着各国去交盐税呢。大大小小十几座盐田,管着全天下人的嘴巴,这么一抽税,赚的何止金山银山?”

    燕瑜略略算了一下,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国富才能民强,钱才是根本,若一直国库空虚,她的佑儿再怎么有满腔宏图壮志,断然施展不开拳脚。这三成的盐税例银,虽不能力挽狂澜,起码也是个好的开端。

    狐晏无奈,看着边上的人忘我的出着神,唇角还挂着一点弧度,扶额苦笑。自己才是个半大的小人,心中要装着母国,要装着天下,更要装着弟弟,郁郁累累如此,难怪从来都闷闷不乐。

    他抬头看郊外舒出绿叶的树,随风飘摇的清瘦枝丫把天空漂得湛蓝清澈,可这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是千疮百孔的天下,是烽火燎原的乱世。他起誓入军,随父兄征战数载,为得是以杀止杀,以战止战。可现如今,自己要亲手去屠戮无辜边族,美名其曰:以正国威。

    道理他都明白。如今的世道,再没有道义、公平可言。只有不断的蚕食其他,壮大自己,才能继续存活。若是偏安一隅,等待的,只有自取灭亡一条路。他叹一声,握紧了手中长剑:若无一场红莲业火,哪来的静土。既然不能停下,那就一往无前。

    燕瑜回转过来时,狐晏已经恢复了常态。两人两马,绕着城外的青山绿树慢悠悠的走着。她忍不住,又讨好的蹭过去:“还有没有什么可说的?年初也该改年号了才是~”

    田知远的本意是不许燕瑜探听燕国的消息的,就怕她一个思乡情重,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不过燕瑜从来没有问过,久了他也忘了提点这事。狐晏对燕瑜是真的当做妹妹溺爱,况且还惹哭了她,被这么一问,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出来。

    新皇帝登基至今,满打满算也没有一年。燕瑜九月才离京,到现在五个月,若真的要说,只有两件值得一提。一是,正月改年号为建成,二是,燕帝下诏,指名了要秦王嫡子入京伴读。顾荣老来得独子,养到现在也有十□□岁,皇帝才十二,伴哪门子读?这么抽调走,明摆着是要那位公子作质子。

    燕瑜对燕承佑只有满心的溺爱,深远的权衡利弊也不去想了,一门心思的觉得他实在是有长进。她最怕的是承佑会因为自己而乱了方寸,本来就不是多么稳妥的人,若是再乱,都不需要虎视眈眈的其他人,他自己个儿都能毁掉祖宗的基业。好在都好,不仅如此,她竟能从如今燕国的境地中,窥出些欣欣向荣的端倪来。

    她眉眼都染上了笑,琥珀色的眼勾着清冷的阳光,像是要闪金光似的耀眼:“这就好,这最好了。我都不敢问,怕听到不好听的。”言罢一顿,又腼腆的朝着狐晏笑,“再有,住在十一爷府上,我也不敢多打听,怕叫他多心。”

    “十一爷又怎么是小肚鸡肠的人。”替兄弟说起好话来简直大言不惭,狐晏说得天花乱坠,“他和我一样,也是将你当亲妹妹的。虽然平日里脾气大了些,但王宫贵胄的出身,这又不足为奇……”

    燕瑜知道狐晏是为了自己好,怕自己会和田知远有什么嫌隙。但自己和田知远就是这样,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一次,真的见上了又无比亲厚。旁人不懂这样奇怪的交情,这两人还都乐在其中。

    “知道了。”饶她耐力再好,也受不了狐晏这话唠,耐着性子听了一路,见他还要说,吓得连连认错表意,又很快的换了一个话题,“齐王庸名在外,怎么忽然开窍,知道在盐上动刀?这是他麾下哪位谋士的主意?”

    燕瑜是帝姬出身,说起来话一点不给王侯留什么面子。于她看来,现在的齐王简直就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他自己没什么贤德才能,可国土富饶,占尽天时地利,坐拥金陵苏杭,不论是风流才子还是能人志士都一股脑儿往那里涌。所以他只要坐在椅子上,竖着耳朵,再点点头,偌大的齐国,就日益强大起来。这不是祖坟上冒青烟是什么?

    “这个,还真不知道。反之,效力于齐国的几位大夫公族都不是很赞成。不过木已成舟,反对也无益。再等一等,那人能叫齐王赚的盆满钵满,总会被拎出来拜谢的。”

    “不光齐王要谢,我也想谢。若是有缘,就当面谢。无缘,那就为他烧几柱高香谢。”

    “哈哈哈……等咱们回来,什么就都分晓了。”

    两人饶了小半圈,又原路折返了。天色尚早,于是又去到了校场。这个时候,城东的校场平日里都是空的,只有巡城的将士偶尔会来歇脚,放眼看去,是一片空旷俨然的地,四处以围栏绕起,内里竖着一列久经风霜的靶子。再远是座规格不大不小的马厩,因为没人,里面只养了三两匹小马。不远处有几座屋舍,更多的是就地建的空营帐。往内走了几步,就有一小队的人马过来相迎。

    狐晏翻身了下了马,将缰绳递过去,又去扶燕瑜下马。燕瑜腰伤尚未痊愈,顾忌伤势,所以弯腰俯身都多有不便,扶着他的手,才能慢慢下马。落了地,也有样学样的把缰绳递到一边。原本该离她最近的人接,忽然一只手横过来,殷切的接住。

    她一愣,侧目去打量来人。二十四五的年纪,浓眉大眼,见了自己,嘿嘿地傻乐着。燕瑜想起了他,回了一笑,淡淡道:“你是韩恬?换了一身戎装,气势都不一样了。”

    韩恬点头,说着眼底就泛起了泪。碍于许多人都在身边,也不敢像个娘们似的哭出来。兀自强忍着,对她跪下,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转身牵着马走了。

    “这是……”燕瑜也不过是顺口发的善心,受了这么重的回谢,一时有些接受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