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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矿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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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1月11日,小雪间晴。

    很普通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这一天,将彻底改变全人类的未来。

    看斗音学过点哲学皮毛的张老八思辨过,人类对洞穴充满敬畏,也许能充分说明:未知是恐惧的根源。

    对于要下井的煤矿工来说,幽幽深、不见底的煤洞,则有不同的含义。它既是生的边界,也是死的刀锋。

    山之西,大原市西北部,有个娄凡县,处于汾河中上游,又是吕梁山腹地,距离大原不足百公里。

    前些年忽然探知的地下煤炭藏量达到十五亿吨,原本一个国家重点扶贫县,忽然就成了大原市经济更上台阶的希望。

    这么些黑乎乎的宝藏在洞里,矿工们爽不爽不知道,但洞外面的煤老板们,光想想都能高潮。

    矿的名字起得有点逗趣的意思,名为“盘丝洞”,洞口开在一个东向的小山坡上。

    腊月如席的雪花飘了一晚,洞口周边刚简单清扫了一遍积雪,山坡白花花,洞口黑幽幽,朝阳晒下来,白色有点晃眼,黑色竟也有点暖意。

    张老八斜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出纳小娟。今天这小婆姨裹着价值一万二千三百七十八元的貂领大衣,竟然也没被淹没玲珑的身材,我老八挑衣服的品味简直一流了。

    张老八逆着晨曦眯了眯眼。要下矿的工人陆续到了更衣室,在那里,他们得脱掉棉帽,戴上坚硬的矿灯;得脱掉自己的棉衣棉裤,换上脏兮兮的井下工作服;得脱掉棉鞋皮鞋,换上及膝的水鞋。

    不过他们被特许了可以保留打底的保暖秋裤,而且矿里特别有人情味,刚新置的一批水鞋,都特意加了绒的。

    虽然洞外零下几度,但洞里还是有十几度的,没想象中那么冷,但这不重要。实际上冷不冷不重要,矿主的举动一定要温暖。

    谁让咱八爷是个和工人有同理心的煤老板呢。

    张老八自诩是个体恤矿工的小煤老板,矿虽然不大,但福利待遇是十里八乡最好的。

    且不说县里其它煤矿上的矿难抚恤金,普遍比“盘丝洞”的抚恤金要低二千,这里的伙食也更有肉气一些。

    入冬以来,每顿跟着轨道送下去的中饭,常常都有牛肉丸子汤、羊杂汤,有大块大块的炖三层花肉或者卤鸡腿,时不时还整一顿羊肉蒸饺子、鸡蛋醪糟、莜面栲栳栳、羊杂割。

    吃都吃不好,哪有力气挥舞矿锄啊。虽然井下已经配备了半自动的小型掘矿机,但遇到坚硬的岩石挡路时,人还是第一生产力。这些个道理,张老八简直无师自通。

    乡亲们喜欢给张老八卖力,连高中寒暑假打工挣学费补贴家用的半大小伙子们,也喜欢盘丝洞,跟同学们说起来也够妖气啊,简直酷炫。

    最值得工人们佩服的是,每天早上都能在矿口见到张老八,他会拍每一个下井工人的肩膀,开玩笑说“别被盘丝洞里的蜘蛛精勾走啦,一定平安上来”!

    这事好像有点刻意和造作,但当一个矿主坚持造作四年,风雨无阻,从不缺席,那么造作也会产生令人尊敬的强大力量。

    不知是不是感动了老天之类的,盘丝洞矿自开挖以来,倒也没出过什么大的事故。

    按照惯例,盘丝洞矿是早上七点半下井作业。七点一刻,一个穿戴妥了整身下井装备,斜扛着矿锄的熟悉的清瘦影子,长长地投影在张老八的阿玛尼皮鞋尖上。

    “每天总是他第一个到。”张老八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来人身形高挑挺拔,四肢匀称而修长,步伐缓慢而稳定。他头发有点枯黄,但眉毛清秀柔和,鼻梁笔挺,脸颊瘦削。他微微含笑,左脸露出一个迷人的酒窝。

    一切表象特征都在证明,这是一个营养跟不上发育的小青年,但他瘦弱和坚挺的矛盾形象并存,让张老八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坚毅”这个形容词。

    张老八想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个穷小伙子,不是营养不良吗,怎么长的一米八几的身高,难道是属长颈鹿的,光靠吃草啃树皮就能长个?

    单是比自己足足高三四个拳头,还不能让张老八着恼,恼人的是那双明亮清澈得过份的眼睛,像是两潭幽静的湖水上,漂浮着两颗遥远的星辰。

    这一尘不染的眼神,跟张老八摸爬滚打三十年练出来的眼神对比,让张老八自惭形秽。

    青年的厚帆布衣裤、头盔、鞋面,都涂满了炭污,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显得笑容特别干净和阳光。

    “老板早!林出纳早!”小青年打着招呼,像是问候同村的长者,有点恭敬,却不刻意。

    “早!”张老八毫不隐藏欣赏的神色,点头回礼:“英雄啊,满十八岁了吧?我记得你十五岁不到就到咱们矿来了,暑假又寒假,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是真快呐!”

    名为练英雄的青年把矿锄下到脚边,晨光绕着他的轮廓照射过来,一瞬间变得有点刺眼。

    “是的,老板。放心吧,我可再也不是童工了。”练英雄笑着回答。

    出纳林娟哈了口气,笑了起来:“小练是越来越帅气啦,瞧得姐姐我都要流口水了!”

    练英雄发现林出纳说完后恶狠狠地甩了老板一眼,挑衅的意味非常明显。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昨晚怎么了。

    “您说笑了。”练英雄摇了摇头。

    张老八不动声色地看了林出纳一眼,对练英雄的反应挑不出一点毛病。

    林出纳哈了口白气,自顾自地接着说:“姐姐这可是真心话,男人喜欢看美女,女人也喜欢看帅哥嘛!回头给你介绍我表妹认识啊,你肯定合她的眼!”

    张老八有点不耐烦地打断林娟:“按照计划,咱们今天要挖穿450米深度,小伙子,加把劲!”

    说完用力地拍了拍练英雄的肩膀,又使了点推力,把他推到旁边的排队点去,离自己和林娟远了几步。

    目前全国最深的矿井超过1000米,而一般煤炭藏得浅的井,也就是100-300米。

    盘丝洞的井是个斜井,煤炭埋得不太深,但也算不上什么富矿,不然也轮不到仅有一点点县衙关系的张老八当这矿主了。

    尽管如此,开采了四年多,也越挖越深。当前已经挖到了443米左右。

    练英雄拄着矿锄,站在日常列队的地面等待工友们前来。

    周边并不空旷,左方一百多米外,是一座座煤炭堆积的煤山,一台掘机正往排队装煤的卡车上装载。

    后方百来米外是一溜彩钢搭建的库房和办公室。

    右方是一条人工开挖的排水渠,从井底用大功率抽水机抽出来地下水,通过管道来到渠上,像不知疲倦的巨龙日夜哗哗地吐着清水,然后顺着水渠流向两公里外的水库。

    前面则是矿口,入口的地面铺着铁轨,一头通向卸煤场,一头钳着运煤的几十台斗车,一直伸向灯光昏暗的深井,直到淹没在黑暗中。

    对于这种小型煤矿来说,运煤的斗车也运人、运支架、运工器具、运午饭。

    练英雄知道这样是不符合生产安全条例的,但目前全县处于“走煤炭振兴之路,建幸福富裕娄凡”的热火朝天局面,上头也是抓大放小,对这些细枝末节的管理漏洞是睁只眼闭只眼。

    远远地站着的练英雄,像雕塑一样安静,张老八和林出纳对视一眼,他们感到一阵细微的呼吸不畅。就像这个寒暑假里靠着他们挣学费的小伙子,竟能对他们施加一种无形的压力。

    练英雄自打十五岁来矿起始,下井就从来不出岔子,人又有教养,而且特别肯干,整个矿的人都服他。

    虽然有送风设备,但井下可能是有瓦斯的,所以不能抽烟。

    矿工们午饭后都会在井下打个盹或者玩个纸牌休息一下,练英雄却像是屁股后面跟着个提着鞭子的隐形监工,总是挥动着矿锄,从不休停一会,别人休息完,他又能挖个二百斤煤。

    这谁能不服。关键这矿上还不是多挖多得,干多干少都一样的工钱。

    别说别人,连张老八都想不明白,为啥子这年轻人这么拼,又不是你家的矿,我家的胖女儿也还念小学,你图什么呀。

    练英雄精神抖擞地享受着微微吹来的寒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喜欢煤炭产业,不喜欢下井,但也说不上什么排斥。爷爷以前常年下井,得了尘肺病,现在肺脏逐渐纤维化,也没什么好办法治。父亲死于另一个矿井的井下瓦斯中毒。

    靠山吃山,靠矿吃矿,只要下了井,方圆几十里没几家的男人是完完整整的,几年下来,只要没死,就会一直干到得病,干到病得动不了为止。

    对于井下死人,家家户户一边麻木着,又一边抱着侥幸心理,总想着自家男人不会是倒霉的那一个。

    所以虽然井下作业是要求戴口罩的,但因为井下氧气含量本来就低,戴着口罩干体力活,气都透不过来,大家也就默认把口罩放口袋里了,让尘肺病的得病率居高不下。

    现在练英雄和母亲一起,一边照顾着爷爷,一边念高中。爷爷还能做点小木工活,母亲在镇上的饭店当服务员,寒暑假时练英雄就下矿一两个月,爷爷治病花销不大不小,一家三口不富裕,倒也还活得下去。

    一辈子挖矿当然是不可能的,以练英雄在娄凡第一中学长期稳定的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姑且不说清华北大,将来上个985大学还是有把握的。

    来年六月高考,这个寒假对练英雄来说,应该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段下井的时光了。至于上了大学之后,勤工俭学啊、餐馆打工、兼职课外辅导啊什么的都行,反正收入也不会比下井少了。

    十几分钟后,下井的矿工们陆陆续续来列队了,还没进队伍的,也都在不远处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旦下井,再想补充尼古丁,只能在傍晚出井之后了。

    “你小子能不能行了,每天都第一个到!”一个胖子偷偷摸摸地挤过来,抬脚就给了练英雄的屁股一下。

    练英雄假装一个趔趄,身子一晃要往前摔倒,旁边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大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哎哎哎,你这是假摔,我要给你黄牌警告了!”踢人的胖子有点急眼。大家都知道胖子是练英雄的发小,两人感情很铁,这是开玩笑呢。

    但是旁边的几个三四十岁的大叔趁机纷纷围起了胖子,嘻嘻哈哈地一人一脚招呼胖子的肉臀,踢得胖子哇哇鬼叫。

    免费踢人的机会,不踢白不踢。跟练英雄、胖子马尚莱这些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待久了,中年大叔们也会变得幼稚起来。

    打闹了一阵,哨子声一响,大家赶紧回到队列里去。五十岁出头的矿长马高义中气十足地喊道:“立正!向右看齐!稍息!掌声欢迎老板讲话!”

    稀稀拉拉的掌声之后,张老八笑眯眯地走到队列正前方,仿佛在那立着一张主席台。

    他清了清嗓子∶“工友兄弟们!早上好!今天很有意义,今天是咱们盘丝洞矿的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为什么呢?因为咱们将会创下一个第一,一个咱们敬游镇的第一!今天之后,咱们盘丝洞,将成为敬游镇最深的矿井!450米!让我们给自己热烈而自豪的掌声!”

    啪啪啪,掌声雷动,或许是因为的确自豪,也或许是因为掌声是给自己的,工人们这次没有吝啬。直到快一分钟了,还有几下意犹未尽的啪啪。

    张老八刚想接着说下去,但忽然脸色大变。人人面面相觑,东张西望,寻找着一个声音的来源。

    练英雄眼角也不禁跳动了两下。就在刚才,最后那几声掌声之后,一串绝不可能的声音响了起来。

    “吖~吖~吖!”

    是乌鸦叫。这种被当地人视为不祥之兆的叫声,在盘丝洞矿的刷新深度动员早会上出现了。

    而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乌鸦冬天是哑鸟,不管怎么样,冬天是绝对不会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