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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月后,天气便日趋寒冷,待到十月中,便需穿上棉衣,正式步入冬天了。
虽天气日冷,但青王宫里却弥漫着春天一般的朝气与欢快。
自从月初主上与清徽君自徕城一道回宫后,宫中上下皆已感觉到了两人不同往日的温馨恩爱,便是朝堂上的群臣也发现主上不同往日,虽还是冷峻凛然不可犯,但眼睛里不再是冰寒一片,而是蕴着一种柔淡的暖光,偶尔还会对着群臣微笑赞赏。这种变化,无论是徐史等朝臣,还是叶莲舟、香仪等宫人,都为之称幸。
这日,风独影下朝后回到凤影宫,却没有看到久遥的身影。
自从她病好归朝,他就不曾再踏入紫英殿,也从不主动问询政事,但他一直与她同食同宿凤影宫中,除了她上朝的时候,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只要她下朝回来,必然会看到他的身影,或门口等她,或窗前吹笛,或捧卷阅读,或桌前写字,或倚榻休憩……无论何种情态,总是暖暖的令她心安。
“清徽君哪去了?”她问宫中的女史叶莲舟。
叶莲舟答道:“回禀主上,清徽君去了司制阁。”
风独影听了眉头一挑,暗想久遥去司制阁干么?脚下抬步往宫外走去,想去司制阁看看,半路上经过章华园,心念一动,便往泱湖方向走去。转过章华园,果然便见湖边水亭里坐着久遥,正垂头看着什么,冬阳淡淡洒落在他身上,天青色的衣袍就像风雨过后的天空,一洗无尘的干净清柔。
风独影静静地看了片刻,才走了过去,她的脚步声惊动了久遥,他抬头看到是她,顿时微笑,淡淡的如冬阳般温暖怡人。
“在看什么?”她步入亭子。
久遥将手中的一个镂花木盒放在亭中的石桌上,“我前些天在宫里转悠时路过司制阁,听到阁里的师傅们在抱怨说‘主上不爱珠宝首饰,弄得我们都成了吃白饭的’于是我就画了几个图样,让他们给你打制了几样首饰,你看看喜不喜欢?”
风独影走过去在久遥身旁坐下,看他找开盒盖,盒中铺着深蓝色锦缎,缎上置着一套白银鸡血石首饰。
一只手镯,镯子打制成两根缠绕的树根,树根每隔指宽之距便长着新发的树芽,新芽的茎上分别嵌一颗绿豆大小的鸡血石,粗朴中透着精巧。
一支步摇,笔直的银笄上,嵌着一朵约莫一寸方圆的鸡血石雕成的海棠花,花瓣下垂着三股花串,都是以小指尖大小的鸡血石雕成的海棠花苞,色泽殷红,比真花更添艳色。
一柄小梳,是可以梳头又可以当头饰的那种,小梳的脊背打制成弯月形,周边嵌着六颗鸡血石琢成的星子,可以想象当这梳子插入乌黑的云鬓之中,就仿佛是星月悬于无垠夜空。
一条项链,细巧的银色链条,串着一枚鸡血石坠子,坠子大约拇指头大小,却是雕成一片凤羽的形状。
一枚扳指,大约半寸宽,以鸡血石打磨而成,厚实的指套上雕着一只敛翅眺望的凤凰,再经鎏银工艺,于是此刻看着的便是赤红的扳指上嵌着一只银光闪闪的白凤,显得高贵华美。
这套首饰,简约而不简单,华贵而不华艳,赤红与银白相间,雅丽之中微微透出两分清冷之意,即算是一向不在首饰上花心思的风独影看着也不由赞赏。
“很漂亮。”
她伸手捻起银链,看着飘荡于风中的血石凤羽,不由绽颜微笑。
见她真心喜欢,久遥自然是满怀高兴,“回头我再想些图样,让司制阁的师傅去打制,我要把我的阿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风独影轻笑,也不拒绝,只道:“可别弄多了,到时像你说的上行下效,可不得了。”
“我有分寸。”久遥笑道,一边伸手取了扳指套在她手指上,“嗯,大小正好,都不需要修……啊啾!”话没说完便打了个喷嚏。
“冬日坐在水边,容易受凉,我们先回宫吧。”风独影将扳指取下放回木盒,“回宫了再一样样试戴。”
“好。”久遥笑着点头。
当下两人回凤影宫,摆弄了那几样首饰后,便到了午时,一起用过午膳,风独影便去了含辰殿处理日常政务,久遥则想着还要为爱妻多画几样漂亮首饰,各自忙活了一天。
到了晚间,风独影沐浴时,习惯性地伸手摩挲着胸前挂着的半片玉月,摩挲了片刻,蓦地心头一动,呆坐在浴桶,半晌后才喃喃自语,“难道是因为这个?那还真是难为他,吃个醋也吃得这般千回百转的。”
洗沐后,她穿好衣裳坐在床上,抬手取下颈上的银链,看着掌心的半块玉,想起丰极,不由握紧了玉饰,黯然出神。如今的他们,就如这手中的玉,被生生割裂,天各一方,亦各自婚娶,再已无法玉璧团圆,曾经的那些情缘终化作了镜花水月。
默默呆坐许久,她收起玉饰,然后将久遥今日送的那血石凤羽项链戴在颈上。
“阿影,还没睡吗?”久遥进来便见她坐在窗前的软榻上仰首望着夜空的姿态,这让他想起当年在东溟海边时她望着夜空想着丰极的事,于是他走过去,抬手放下窗,“这么冷的天,开着窗会受寒的。”
风独影转过身,看着他淡淡一笑,“我哪有这么娇弱的。”
久遥看到她胸前坠着的血石凤羽,顿时一呆,痴痴看着好一会,才是移目落面风独影面上,便见她凤目盈盈淡笑含情,不由心神震荡,“阿影。”
风独影微垂首,摸着血石凤羽,轻声道:“这个我很喜欢。”
“阿影……”久遥声音微抖。
她胸口从前挂着的那片玉饰意味着什么他怎会不知,虽每每见着心头便似蚂蚁噬咬般,只是从不言语。而此刻,她取下玉饰,换上血石凤羽这又代表着什么,他岂会不懂。因为懂得,所以他才会如此激动,几乎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听。
眼见他如此反应,风独影心头顿涌起一股酸酸的柔软,伸手握住久遥的手,柔声道:“久遥,只要出自你手,便是路边拾起的落叶,我也会喜欢,也会接受,也会珍惜。”
话音未落,眼前一道阴影覆下,嘴唇被吻住,滚烫得仿佛要融化她的灵魂,激狂得若飙风席卷。
久遥紧紧地抱着风独影。
她取下玉饰,戴上血石凤羽,这本只是他心中的一个奢望,他几乎是认定他今生都不可能等到,可是——忽然间它就这样出现了,就在他眼前,这样的真实,却叫他不敢置信。以至此时此刻,他狂喜而又满足,欢喜得心都要停止跳动,满足得眼眶阵阵酸痛,仿佛有什么火热的东西在身体里流动,一直涌上眼眶,都要溢出来了。
他终于——得到了她的心。
从今以后,他与她,心心相映,白首偕老。
至此,他再无所求。
那天夜里,久遥就像一把火,团团将风独影圈在怀中,仿佛要将她融化在他火热的情海里,又像江河深处的暗流,将风独影紧紧缚在他汹涌的怀抱里,随着涛卷浪涌起伏沉沦。
一夜的颠鸾倒凤直折腾到天边微白,才是双双倦极睡去。
翌日,本该寅时四刻起身的风独影自然是未能起来,久遥也沉在甜梦里,只苦了侍候的宫女、内侍们,想叫却又怕扰了主上的清梦,不叫却又怕误了早朝回头主上发怒,在寝殿前左右徘徊着。
如此犹疑着,时辰便到了卯时,清晨的红日冉冉升起,梧桐树上栖着的青鸟仰颈啼鸣,那清亮的啼叫吵醒了殿内的久遥,他睁开眼,看着窗外的天光,不用问也知是什么时辰了,看着枕旁还在甜睡的风独影,实在不忍心叫醒,于是悄悄起身,披上外袍,走出寝殿,果见殿外叶莲舟等人已在等候着。
“主上累了,今日早朝免了。”久遥吩咐她。
叶莲舟愣了一下,但随便反应过来,低头应承,“是。”
久遥回到寝殿,轻轻掀开被子重新躺下,静静地看着枕边安宁的睡容,看着看着,脑中自然而然便涌出一句话,“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反反复复的默念着,只觉胸膛里溢满了幸福与甜蜜。【注○1】
晨光就是这静谧中缓缓流淌。
当风独影睁眼醒来,已是红日高照,天地俱朗。她躺着,怔怔看着窗前明光,似乎有些发呆。
久遥看她呆呆的模样,心头份外怜爱,俯近她耳边轻声念道:“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这一声入耳,风独影终于是彻底清醒了,移眸看向他,自然也看到了他面上调笑的神色,便回了一句,“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久遥忍笑,继续道:“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于是风独影也微笑着回答:“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久遥装模作样地做出几分苦恼之色。【注○2】
两人将一首《鸡鸣》念完,面面相觑,然后不由都“噗哧”偷乐。
笑完了,风独影道:“自我六岁习武以来,几乎每天都要天不亮便起床练武,好久不曾睡得如此晚过。”
“偶尔为之,也不为过。”久遥与她头并头地躺着。
“算了,反正早朝上不成了,又好多年不曾尝过懒床的滋味了,今日干脆就懒回床。”风独影将头倚在久遥颈窝里舒服地躺着。
“好啊,不过我在浅碧山住着时倒是常常睡懒觉的。”久遥抱着她躺在被窝里,只觉得人生至此已是幸福得无以复加。
两人躺了一会儿,风独影动了动,道:“我们说说话吧。”
“好啊,你想说什么?”久遥道。
风独影想了一会儿,道:“在徕城的时候虽是处置了厉氏父子,但回来后我却一直在想这事。”
“哦?”久遥挑眉。
“我在想徕城的百姓。”风独影目光望着床顶,“在你被厉氏主仆持刀攻击时,酒楼里无论是用膳的客人还是掌柜、伙计,竟没有一个敢上前帮忙或是制止,有的也只是劝说你我莫要与厉翼相争。厉氏主仆不过两个年轻小伙,可酒楼里那么多的人却害怕他们两个。而后无论是在客栈前还是在都副署里,无论厉氏父子如何的嚣张跋扈,那些百姓也不敢指责,他们只是看热闹。”
久遥闻言微怔,侧首看着风独影。
“那厉翼犯下那么多条人命,当斩无错,可是……”风独影转过头看着久遥,“你不觉得厉翼之所以有今日,一半是其父厉刚宠纵所至,还有一半是徕城百姓放纵所至吗?若在一开始,厉翼第一次当众欺凌弱小之时,百姓敢阻止他,敢对他反抗,又岂会纵容得他到如此无法无天的地步。”
久遥默然的片刻,微微叹息,“你这样说,再细细一想,倒确实如此。”
“天下间,有海家、牛家夫妇那样良善的人,有厉氏父子这样蛮横无道的人,有像校尉兵士那样不问是非盲从的人,也有徕城掌柜以及百姓那样害怕权贵恶人而畏缩沉默的人。” 风独影移眸望向杏色的帐顶,就仿佛是望着整个天下,“久遥,这些人中,厉氏父子那样的恶人本只占少数,可若百姓都如徕城百姓那样,有朝一日天下便会变成——权贵肆无忌惮,百姓沉默顺从!这么多年,我与兄弟们流血受伤,失去了那么多的同伴,斩杀那么多的敌人,经历那么多的悲楚哀痛,不是为了建一个这样的大东朝。所以……”她转头重新望着久遥,凤目里盈着某种光亮。
“所以?”久遥等待着她的下一句。
“久遥,去碧山书院当先生吧。”风独影看着他道,那认真的目光仿佛是她在托付着一件举国重任。
闻言,久遥是真正地惊讶了,以至他呆呆看着风独影,半晌后才反应,道:“你是让我去书院里讲学?”
“嗯。”风独影在枕头上点了点头,“我听香仪说过,碧山书院的那些先生都敬仰你的才学,一直想延请你去书院里给学子讲学。”
“为什么要我去?天下间博学大儒很多呀,便是书院里那几个都是满腹经纶。”久遥还是很惊讶。
“因为我相信你。”风独影微笑,目光柔和地看着久遥,“因为你教出的学生不但有才学,更具有善良而正直、坚强而勇敢的品性。”
久遥看着风独影的眼睛,有瞬间的怔呆。
那双素日冷冽明利的凤目里,此刻一片温润,那是一个女人看着她心爱之人的目光,那是一个妻子看着她丈夫的目光,温柔的溢满欣赏与仰慕。
这世间,能让“凤王”风独影有如此目光的人,寥寥无几。
“历百余年的乱世,百姓们畏惧兵刀与强权,情有可原,但我不希望我的臣民代代如此。”风独影伸手握着久遥的手,“所以我希望久遥能去碧山书院教那些学子,不止是教他们诗词文章兵家韬略,更要教他们‘为人者,应有良知骨气,应不畏强权暴力,遇老弱病残,知相扶相助,遇不平不公,要敢言敢为’,我希望大东朝有这样一种敢言敢做的风气!”
“原来如此。”久遥长久地看着风独影,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久遥你愿助我一臂之力吗?”风独影目光明静地看着他。
久遥轻轻颔首,握紧了她的手,“我是你的丈夫,但凡是你肩上的担子,我都会分担一半甚至大半。”
“久遥。”风独影喃喃唤着他的名字,心头涌起一股温暖的甜意。
“只是我实在舍不得与你分离。”久遥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着,默默传递着他的眷恋之情。
风独影轻笑,“傻瓜,又不是要你天天守在浅碧山上,一年之中你只需去几次即可。”
“哦?”久遥挑眉,然后明白了,“你是让我不要以易三的身份去?”
“当然。”风独影点头,“你要以青王的夫婿清徽君的身份去,如此才会引得天下瞩目,才会有‘一人往,而天下皆随’的影响。你就如同农夫在田里撒播种子,有朝一日,你教出的那些学子再于民间广扬撒播,如此一代一代,天下风气必然翻出新貌,会更多正直正义的人,会更少懦弱丑陋之辈。”
久遥闻言不由微笑,“撒播种子?这种说法倒是新奇又贴切。”
“其实我希望不止如此。”风独影目光穿过窗纸,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是那些年轻的学子日后必然会有一些成为朝廷的柱石,我希望他们之中能多出一些贤臣良吏。二来居上位者,能看到的只有眼前三丈,能听到了也只是朝堂内的禀报,我是希望百姓在被侵犯被迫害之时,敢于反抗强权,敢于据理力争,让我看到让我听到他们的悲伤和愤怒。久遥你今日撒播下的种子,他日就是百姓的声音,就是王者的眼睛与耳朵。”
“阿影。”久遥赞叹地伸手拥住她,“青州百姓有你,是他们的福气。”
风独影温顺地依入他宽厚温暖的怀抱,“久遥,似乎和你在一起,我就能变得格外的平静,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久遥轻轻满足地笑了,胸膛微微震动,令彼此相拥的身体乏起阵阵酥麻。
于是他抱着风独影一个翻身,相拥侧躺的两人顿变换了位置,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俯首看着身下的人,血石凤羽正落在她的胸口,鲜红的一点卧于雪白酥胸间,有着一种清靡艳色,他忍不住伸手摩挲,迷醉之中喃喃道,“阿影,先别管民间的种子,我们还是先种出一个儿子吧。”
话落,便拥着风独影再次卷入云雨缠绵中。
※※※
那日,两人厮磨到午时才起床。
梳洗过后,风独影是拖着酸软的身体步出寝殿,殿外的宫女、内侍见她出来,都是偷笑着低头,饶是向来可以做到无视天下目光的凤王殿下,此刻也不由得心底发虚,忍不住回头狠狠瞪了身后的罪魁祸首一眼,可那个祸首却是笑眯眯地伸手为她整理着衣带,“阿影,虽然你有内力护体,但还是披件狐裘在外面,不然寒气入了体,老了时可得受罪了。”
于是乎,凤王殿下很是难得的脸红了。
她却不知,比之往日的端丽威严,因着昨夜与今晨的缠绵的她,眼波似水微蕴春意,玉面沁霞略带倦意,身姿懒散脚下虚浮,步履间反添袅娜之态,周身萦着楚楚风韵,以至好些个宫女、内侍为着凤王这罕有的风情而看呆了眼。
眼见清徽君给青王披好了狐裘,叶莲舟上前,“主上,清徽君,午膳已备好了。”
“摆在暖阁吧。”风独影吩咐。
“是。”
两人用过午膳后,风独影去了含辰殿批阅奏折,久遥则去了太医院的药房,选了几味补药,然后吩咐送到膳房煲一盅鸡汤。
烫煲好了,他亲自提着送去了含辰殿,推开殿门,便见风独影正埋首小山似的奏折里。
“阿影,休息一会喝碗汤。”他将汤盅放在桌上。
“嗯。”风独影应一声,却没有抬头。
久遥见此,将热汤倒在碗里,然后端到书案前,再以汤匙舀了送到风独影嘴边。闻得香味,风独影自然张口接了,目光依旧停留在奏折上,眉头也慢慢锁起。
一碗汤喂得差不多时,风独影蓦然“啪!”地合上折子,怒叱道:“蠢材可恶!”
久遥见她动怒,知道这汤大约是喂不成了,便将剩下的自己一口气喝完,放下碗,才道:“怎么了?”
风独影将折子递给他,道:“覃城府尹与朔城府尹一起上折,要在澜河上修一座大东朝第一的水坝!到底该是何等愚蠢的人才能想出如此愚蠢的主意?以倾国之力来修一座水坝,等到有朝一日敌国来袭,只需派上百人将堤坝掘开,则青州十数城都淹于洪潮中!”
久遥翻开折子,凝眸扫去,不由也皱起眉头。
覃城位于澜河边,遇上雨量丰足的年月常遭水淹,而朔城与澜河则隔着一个覃城,虽与覃城毗邻而居,却与覃城恰恰相反,从无水患不说,反而是到了旱季便缺水。风独影自到青州,体察民情,顺从民意,于是这两城府尹一合计,便决定向上折,请求主上允他们所请,在覃城的上游莫山谷修一座大水坝,一来在汛期拦截洪水以确保覃城不再遭灾,二来水坝建好后,可自莫山谷那儿修一条人工运河到朔城,以引水解救朔城旱情。还道两城名士皆认为此举利国利民,并有数名商富愿共同捐资十万银叶修坝,两城百姓们更是翘首以待,如今冬季少水,正是动工之期。
“这真要是修了水坝,岂不以后再也吃不到‘雪雁鱼’了。”久遥喃喃道。
“嗯?”风独影不解,“什么雪雁鱼?”
“一种像雁一样南北迁徒的鱼,因它通体雪白若银,所以叫雪雁鱼。它一年中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南边的碧涯海里,但每年的春季它们都会逆流北上游过澜河到达昆梧山下的极渊湖产卵,然后到夏季它们再带着小鱼们顺流南下游回碧涯海。”久遥合上折子,“如果在莫山谷拦截了澜河修一座水坝,那雪雁鱼就没法回极渊湖产卵,岂不就要绝种,以后也就吃不到了。”
风独影本来是满肚子的怒火,此刻听得他的话,不由失笑,“你就记着吃雪雁鱼。”
“那是。”久遥笑着点头,“你是兵家出身,看到这份折子第一反应便是水坝修成后于军事上的弊端,而我大闲人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好吃好玩的。这雪雁鱼肉质细嫩鲜美,可说是鱼中之王,吃过一次就决不能忘怀呀。”
风独影听他如此推崇也不由好奇,道:“既然如此美味,那改天我们去澜河里捉几条来吃,只不过……”她斜睨久遥一眼,“你可千万要离河远一点。”显然是调侃上回久遥把鱼儿全吓跑了的事。
久遥从容一笑,“放心,你下水捉鱼,我岸上钓鱼。”
风独影想想那情形,顿时忍不住“噗哧”笑了。
“是了,要多笑,我的阿影笑起来美得天女似的。”久遥凑近亲了她一下,赶在她动作前又飞快退开。
于是乎,凤王殿下方才满肚子的火气顷刻间消失化无,看着案上的折子也只是微拧着眉头,道:“亏他们想得出这等无稽之谈。”
“天太冷了呀,两个人靠着会暖和些。”久遥一边说道一边挤在风独影的身旁坐下,再长臂一伸,将她抱在怀中,“那阿影的意思是不修水坝了?”
“当然。”风独影任久遥抱着,靠得更舒服一点,“难道你认为该修?”
“这坝是决不能修的。”久遥赶忙摇头,“开天辟地以来,澜河便自北向南,乃是天地自然法则,强行拦截便是违背天道;况且澜河宽广,春夏汛期又涛急水猛,想要修坝实非易事。再且,便真是修一座水坝,先不说于青州安危不利,只说修坝的钱,那些富商捐的十万银叶不过九牛一毛,真正修起来又岂止百万金叶了得,国库必不堪重负,到头来岂不是要增征赋税加重百姓负担;然后,修如此大的水坝必是浩大工程,需要动用大量劳力,那民间便将荒废了耕种;还有,如果水坝修成,若遇旱季,上下游百姓必然争水,反会引发祸端。”
听着久遥一件一件的分析,风独影一边点头,一边抬手从案上又捡了几份折子,随手翻了翻,眉头又锁起,“果然,我就猜着两城府尹敢上此折,必然是上下疏通了,看看这些,朝中有这么多大臣上折附合。”她将折子甩在案上,冷冷一笑,“这些人……哼,以为我不清楚他们的伎俩!若我同意修此水坝,国库必然要拔下巨款,到时上下官员定是彼此掩护中饱私囊;至于那些赞扬着这‘利国利民之举’的所谓名士们,是想着这大东朝第一的水坝若是修成,必然惊动天下载入史册,他们便可借此扬名立万百世留名;那些富商则可趁机苟营私利,捐资十万银叶……哼!他们到时只怕要从中谋利百万还不止!这些人,真是其心可诛!”
想着这折子其后代表着的污潭脏渊,久遥不由叹了口气,“阿影,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风独影眉一扬,可才说了一个字收住,反而问久遥,“先不说这些人,只说覃城的旱季,久遥可有什么好法子?”
久遥想了一下,道:“我记得以前看过何叙著的一本《山水经》,讲的是山川地貌,其中有一篇《汜水注》提到百姓家掘井挖渠该如何探查地貌,简单说就是指点你哪儿挖才会有水。”
“哦?你的意思是说,旱时让百姓挖井取水?”风独影道。
“若到旱季,此法是可暂解燃眉之急,但想要一劳永逸却还得再想法子。”久遥说着起身,取过一张白纸铺在案上,再提笔醮墨,于纸上描画。
风独影起身凑过去看,片刻间便见他已在纸上画了一个简略的地形图。
“两城府尹建议的拦河修坝之法不可取,挖一条人工运河也不实际,但是挖一条渠沟却可解朔城之旱情。”久遥以笔指着图,“这里下来是澜河到朔城最短的路线,可挖一条一米五深的渠沟,自东向西将澜河的水引到朔城,再在渠沟的两旁植以树木抓牢土壤,便不用担心渠沟会垮掉。”他说完抬头看着风独影,“比起修坝,挖这样的渠沟要省钱省时省力多了,而且也不用担心雨季时渠垮而生水祸,你以为如何?”
风独影听了他的建议早就在心里同意了,是以此刻只是含笑颔首,道:“多谢清徽君的良策,孤笑纳了。”
久遥闻言,眼眸一动,笑道:“那主上可有赏赐给小臣?”
“请问清徽君想要何赏赐?”风独影侧首斜睨他。
“嗯?”久遥放开笔,装模做样的想了一下,看着风独影,“只要主上亲小臣一下就好。”
风独影“噗哧”一笑,然后抬手在久遥脸上轻拍一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清徽君就接着吧。”
“主上不肯亲小臣,小臣亲主上好了。”久遥顺势握住风独影的手,将她拉入怀中,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才是抬头,“阿影,我们回宫去。”
“不行,折子还没批完。”风独影推开他,重新在案前坐下。
“唉,我竟是连折子也比不上。”久遥叹息。
风独影抬头,看着他正容道:“我就想白天都处理完了,才不会占用晚上的时间。白天我是青州的王,要以国事为重,晚上我就只想做久遥的妻子,想陪伴我的丈夫。”
久遥呆了,许久才自心头长长叹息,“阿影,你这样对我,我会奢望着生生世世的。”
闻言,风独影放下手中的折子,伸手握住他的手,“久遥,你都说过生生世世那些太缥缈了,我们先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嗯。”久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
翌日上朝,风独影将覃城、朔城府尹调离两城,分别遣往西南边地逊城、砾城赴任,另选派能臣为两城府尹。然后又自何叙家族中挑选熟知地理者为“督川尹”,专门负责自澜河通至朔城的渠沟工程,至于各地若发生旱情,帮助百姓挖井取水稍解燃眉之急也是督川尹份内之事。
元鼎六年的最后两个月,青州各地安泰,风独影与久遥的日子也过得平静安然。
白日里,风独影忙着朝政,久遥则多呆在书房;晚上,两人定都抛开所有事情,同栖凤影宫中,或闲聊趣事,或吹笛赏乐,或小酌品茗,或只是静静相伴,恩爱之情可比鸳鸯。偶有空闲之时,两人则换了装出宫,虽不能去天涯海角,但在王都里走走看看却还是行的。
过了年后,地处西南的青州便渐渐回暖。
二月初二,久遥去了浅碧山。
碧山书院早有甾城府尹知会,今日会有青王诏书送来,是以院中皆早早准备着迎接王诏,甾城府尹更是亲自在山下等候。
当看到“易三”先生在一众侍从、侍卫的拥护下到来时,书院众人禁不住满目惊愕,直到府尹介绍这就是清徽君时才是回神,忙跪地行礼,而后由内侍宣读了青王期待书院多多培养人才的嘉勉诏书,书院上下欢喜一片。
而当久遥站在书院里,蓦然间想起了在久罗山上的日子,作为久罗三位王族之一的他,本是负责教治久罗后代子孙,而今物非人亦非,他却依旧面对菁菁学子,这仿佛带有一种宿命式的注定。
自那以后,久遥每月都会到碧山书院讲学三日,他旷澹飘逸的风度,儒雅正直的品性,卓绝渊博的学识,幽默机敏的谈吐,无不令学子拜服。而在他教过的那些学子中,有的于朝堂效力,有的于民间成才,有的周游天下宣扬著说……皆有禀禀风骨,不同凡俗。
偶尔,风独影得闲时也会陪伴他到浅碧山,别院后经扩建,已作为行宫,曾经一次她驾临了碧山书院,令书院上下倍感荣耀与惊喜。
于是,因为青王与清徽君的关系,碧山书院名声大噪,令得整个青州侧目,无数学子向往之,及至后来成为大东朝第一的书院,从浅碧山中走出无数大儒、名士、俊杰……青州亦是直臣、诤臣的摇篮,出了无数为国为民敢于直言犯上的贤臣良吏,而青州之人多轻贵藐权,便是垂髻小童亦有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的侠气。
这也就是为何青州第一代女王明明是武功盖世的凤王风独影,却在后世成为九州中最具文化气息的,有着“文在青州”、“天下之才,七分在青”等等美誉。
也因此,史书中的青王夫婿清徽君便是一个博学文人的形象,到后世人们不知有久罗族,都只认为一介书生的清徽君,以无双才华倾倒了绝代凤王,成就了一段传奇式的姻缘。
这些——都是后话。
※※※
五月,青州北部的浔城发生蝗灾。浔城地广土肥,又处浔水之畔,乃是鱼米之乡,每年所产几乎等同其他五城的收成。因着地理优势,浔城一向极少天灾,偏生今年春夏少雨干旱,便发生了蝗灾,而此时正是稻子抽穗的时候,蝗虫一来,这一年的收成便要泡汤了,不只是浔城府尹急得上火,便是风独影也为此焦虑。
久遥才自浅碧山回来便得知了此事。
晚上,风独影回宫,依旧愁眉不展,看到久遥回来了才算是展颜笑了笑。
“浔城蝗灾的事,大臣们有什么意见?”久遥拉她在窗边榻上坐下。
“唉,除了捕蝗外,也就是洒草灰、石灰防止虫吃这些老法子。”风独影摇头,“可捕捉的毕竟有限,蝗虫杀不绝,百姓这一年的收成便要没。”她长于民间,深知蝗灾对百姓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了,所以才是如此忧心。
久遥看着她,沉默了会儿,道:“那我去浔城看看吧。”
风独影一愣,然后明白过来,一时看着久遥默然。
“你不用太忧心,我会有法子的。”久遥伸手拥住她,侧头依偎着她的面颊,“我说过,你肩上的担子我全部可以分担一半。”
风独影闭目依入他的怀中,半晌后道:“我和你一起去。”
“嗯?”久遥微怔,垂眸看她。
“我和你一起去。”风独影重复一句,抬起手,落在久遥搂着她的手上。
久遥点头,“好。”手掌一翻,与风独影十指相扣,默默相依。
当夜,两人安睡。
翌日,紫英殿早朝时,风独影宣布要亲自前往浔城巡视灾情,群臣自然无话。
隔日她便起程,前往浔城。
青王的王驾抵达浔城是在五月十六日,那一日的情景许多年后,浔城的百姓都难以忘怀,那一日的事迹,史官亦在史册上浓墨重彩地记下一笔。
浔城的府尹在得知青王要来巡视的消息后,十六日早早便领着一城大小官员在城门前候着。
到辰时,只听得“哒哒哒!”的蹄声自远处传来,不一会儿便见数百骑如白浪翻滚般奔行而至,眨眼间便到了城门前,为首的两骑勒马,身后数百骑顿齐齐止步,动作一致,顷刻间蹄声马鸣便消失,城门前便显出鸦雀无声的静寂。
府尹知是青王与清徽君驾到,赶忙跪迎王驾,身后一众官员跟随。
青王抵达浔城后,却连水也不曾喝一口,即命府尹带领着前往受灾的田地查看。
府尹岂敢不从,忙前头领路。
当府尹陪着青王穿过浔城,往效外走去时,百姓们忽然发现,鸟雀啼鸣声比以往要多要响,在一阵多过一阵的喳喳鸣叫声里,偶有百姓抬头,便见空中飞着一只通体青碧的大鸟,它张开巨大的翅膀在空中盘旋着,如同天上的影子般跟随着地上的青王,在青鸟的周围,还飞着许许多多的鸟儿,那些不绝于耳的嘈杂鸣叫便是它们发出的,而且鸟雀还在陆续增加,似乎有把整个天空填满的趋势。
如此异象顿让浔城百姓震惊,他们不知道今天为何会多了这么多的鸟雀,这些鸟雀又为何而来?
直到青王到达效外田地,空中那些鸟儿顿扑天盖地的飞向田地里,他们才是猛然明白过来。
燕子、乌鸦、喜鹊、百灵鸟、燕隼、灰鹤、燕鸻……无数的雀鸟密密麻麻地扑向田地间,就如同天网罩下,将那些肆掠在稻田间的蝗虫啄食入肚。
在这些天敌的面前,蝗虫都化作果腹的美味。
那一刻,浔城的官员、百姓们,都为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不敢置信。
等鸟雀们啄完一片田地里的蝗虫再飞去另一片时,有些农夫忐忑走下田埂,生怕鸟雀们将稻穗也啄食干净了,结果却发现除了一些被蝗虫咬食过的外,余下的稻穗依旧完好地挂在稻苗上。
“天啦,这些鸟雀难道是上苍遣下的,来帮助我们度过灾难的?”
百姓们惊异万分,仰头问询苍天,天上朗日高悬,碧空万里无云。
而后,他们将目光望向矗立在田地前的青王。
白衣如雪,风姿凛然,如凤凰般高傲美丽的女王,神色平静地看着田地间啄食蝗虫的鸟雀,淡定从容得如同看着她麾下忠诚勤劳的臣子。
“凤王!是我们的凤王!”
浔城的官员,浔城的百姓,纷纷跪倒,满怀激动与敬仰。
是凤王的功劳!是凤王来了,这些鸟雀才来了!
这奇迹般的景象,都是因为凤王!他们的天上凤凰转世而生的青州之王!
凤凰,是天上尊贵的神祇,统驭百鸟,傲视四方!
凤凰化身的凤王驱使这些鸟雀,解救了浔城的百姓!
……
蝗虫在鸟雀的帮助下消灭,而风独影巡视浔城以至蝗虫绝迹的事,已成为传奇。
翌日,当她起驾离开浔城,满城的百姓挤满了长街,以至浔城府尹为她准备的车驾根本无法通行,百姓们都想亲眼看看他们的女王,看一眼这个举世独一的凤王到底是何等的风采无伦!
那日的最后,在百姓的呼唤中,风独影启开了车门,在她步出车厢的那刻,长街上的百姓齐齐一静,然后便是潮水一般的跪拜。
世间,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王!
世间,再没有比她更美丽的女王!
眼前的凤王无论是容貌还是仪态,都是如此的完美,百姓们心悦诚服地跪倒在他们敬爱的女王脚下。
风独影回首看着久遥,然后微笑地伸出手。
车厢里,久遥从容步出,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两人步下车辇,并肩行走在长街,百姓们自动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凤王万岁!清徽君万岁!”
“凤王万岁!清徽君万岁!”
……
在百姓们山呼海啸般地恭祝声里,两人携手同行,不时相视微笑,彼此心意便在这一眼一笑间传达。
平常人拥有异能,只会引起他人的忌恨与恐慌,只会招来窥图与灾祸,可一位王者拥有异乎寻常的能力,百姓却会百般敬畏甚至欢喜,因为那在百姓眼中代表着这位王深受上苍恩宠,是上苍格外眷顾这片土地才会赐予。
以久遥你的身份,若令天下知晓你身俱灵气,必引祸端,可是——我虽不能让百姓知道这全都是你的功劳,但我要与你一起领受他们的谢意。
所有的荣华,你我共同分享!
两人带着浔城百姓的谢意与感恩起程回到王都。
群臣早已闻得消息,全都出城迎驾,王都里的百姓亦都夹道迎接。
风独影与久遥,并肩同行,领受了朝臣与百姓的尊敬与爱戴。
这种尊敬和爱戴,可以让臣民凝聚一团,可以让整人青州都凝聚一团。
※※※
自浔城回来后,日子依旧如从前,风独影与久遥也日趋恩爱甜蜜。
这天,久遥换了便服独自出宫,他想挑几本宫中缺了的书,买完书往回走时,看到街上有卖新鲜杨梅的,买了一小篮。回到宫中,看看时辰才巳时,便挑选了一些杨梅洗净了,然后去了含辰殿。
“我刚有些瞌睡了,你送这个来正好。”风独影看着白瓷盘里一堆红中带青的鲜杨梅,顿口舌生津,抛下奏折捡起便吃。
久遥看着风独影吃得有滋有味的样子不由奇怪,问:“阿影,你都不怕酸吗?”他方才有尝过,这些杨梅虽说看着很是漂亮诱人,但到底还不是成熟期的,滋味很酸,像风独影这种一颗接一颗的吃法,还不要酸掉一口牙。
“酸吗?”风独影又吃下一颗,摇头,“酸中带甜,我倒觉得滋味正好。”
久遥闻言,看着她,片刻他起身走出含辰殿。
风独影自顾吃着杨梅,不一会儿便吃光了,颇有些意犹味尽的,擦干净手,重新拿起了折子。
又过得会儿,久遥回来后,身后跟着一位老太医。
“这是干什么?”风独影不解。
“让太医给你把把脉。”久遥将她自书案前拉起,然后在榻上坐下。
太医先行了礼后,才是在她身前的矮凳上坐下,伸手把脉。
过得片刻,老太医眉头一动,然后桔皮似的老脸荡起了喜色,紧接着起身当头拜倒,“恭喜主上!恭喜清徽君!主上是有喜了!”
此言一出,风独影顿时愣在当场,而久遥虽则心头已有猜测,但依旧不由得呆了呆,然后便是欣喜若狂,顾不得老太医在场,一把抱了风独影叫道:“阿影,我们有孩子了!”
“恭喜主上!贺喜清徽君!主上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我们青州有王嗣啦!”老太医也是喜不自禁。
有老太医这么一翻大声嚷嚷,殿外的宫女、侍从、侍卫们全都听到了,一时此起彼起的恭贺声,很快主上有孕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王宫。
送走了老太医后,风独影还有些发怔,坐在殿内,低头看着腰部,伸手轻轻摸了摸。这里面竟然有了小孩,而她竟然没有发觉。这感觉太奇怪了太复杂了,她都辨不清是喜多于惊,还是惊多于喜,但——抬头看到满脸喜气的久遥,她心中蓦然间便有了欢喜的感觉。
久遥在她身旁坐下,拉着她的手,“阿影,我们要当爹娘啦!我真高兴!”
风独影低头一笑。
“幸好,我叫太医来把脉,否则这都三个月了都不知道,还不知道你这糊涂虫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觉。”久遥小心翼翼地去碰她的肚子。
“真是奇怪。”风独影也颇为疑惑,“怀孕的女人不是都要害喜吗?我记得以前几位嫂子怀了孩子,一天到晚不知要吐多少回,什么都不能吃,可我完全没这回事。”
久遥笑道:“刚才我问过太医了,他说大部分的女子怀孕都会那样,但也有少数的没什么反应,只是会吃得多些睡得多些而已。”
“吃得多睡得多,说猪呢。”风独影撇了撇嘴。
“哈哈哈哈……”久遥大笑,“是说凤凰。”
※※※
第二天,紫英殿上,群臣满怀欢喜地恭贺主上,恭贺青州有了王嗣。
下朝回到凤影宫后,风独影第一件事便是亲自提笔写信,将有孕的事告之七位兄弟。他们八人虽则分离,但一年里都会彼此写上几封信,而他们八人中,除风独影外,其余都早已生儿育女,连最晚成亲的丰极、南片月也各生有一子。
风独影的信送出不久后,七位兄弟除了马上回信外,更是派遣亲信为使臣,送来许多的礼物。
吃的、穿的、用的,七兄弟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最好的都送到妹妹(姐姐)跟前,于是那礼物几乎把半座宫殿都堆满了,而除了给做母亲的风独影及肚中的宝宝外,使臣们也都转达了各王的心意——清徽君的生辰快到了,所以这次一起将寿礼带来了。
久遥的生辰在八月初七,离“快到了”还远,但这是自风独影与久遥成亲以来,她的七位兄弟第一次明确地提到清徽君这个人,第一次堂堂正正派人送一份礼给久遥。以至玉座上,风独影与久遥都有片刻的发怔,随后风独影绽开明朗的微笑,谢过七位兄弟的厚礼。
回到凤影宫,风独影命人将七位兄弟送给清徽君的礼物都搬来。
那些礼物虽然贵重,但以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天下间已没什么令他们侧目的,但风独影却一件一件地看着摸着,满怀喜悦。
这些礼物与贵贱无关,它们却代表一个意思——七兄弟承认了久遥的身份——承认了他是他们妹婿(姐夫),承认了他与风独影是夫妻,承认了他们是一家人。
所以,尽管久遥对那些贵重礼物完全没兴趣,对大东朝的皇帝与六王的承认与否也完全不在意,但是作为风独影的兄弟而承认了他们夫妻,这一点他领情,再看风独影如此开心,便也由衷的释怀。
※※※
元鼎七年的十一月十二日子时。
风独影于凤影宫中生下一子,青州臣民盼望已久的世子终于诞生,青州有了继承之储君。
久遥在为他取名时,道:“这孩子注定是要当青州的王,既然要为百姓之君,我希望他是一位明君,而做一位明君,须牢记‘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句话,所以给他取名兼明,风兼明。”
随后他再道:“不要告诉孩子,他是久罗族的后人,更不要让他知道久罗王族拥有异能。”
闻言,风独影只是默然叹息。
她想到了久罗山上的惨剧,她也知道此刻久遥的心情必然是悲伤与欢喜同在。悲伤那些逝去的永远不能回来的生命,欢喜此刻诞生的新生命。
久遥张开臂膀抱着她,也抱着她怀中的孩子,三人相依相偎。
“久罗族已经不存在,让他知道往事不过徒添痛苦,让他拥有异能也只会徒增困扰,所以有关久罗的一切都不要让他知道。有一身武艺的人,几年不练,自然就荒废了。因此,即算他有遗传到灵力,但他不知道,不使用,那么便也等于没有。”
“好。”风独影点头。
孩子满月的时候,宫中摆下了酒宴,举朝庆贺。
到了夜晚,满天烟花绽放时,风独影抱着孩子与久遥登上王宫前的长蘅楼,接受百姓的恭贺,并赐下“百岁饼”与王都百姓。
那夜,烟花于夜空绚烂,青州举国欢庆。
国相徐史立于百官之中,目视前方一家三口——青王、清徽君和怀中的世子风兼明——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站在他身旁的南宫秀,偶尔瞅见他脸上的笑容,颇有些稀奇,“难得见国相笑得如此开心。”
徐史看一眼他,缓缓道:“终不负玉先生所托,主上得到了平常的幸福。”
南宫秀闻言挑了挑眉,“平常的幸福?”然后他看着前方,“到底是平常还是不平常,也许只能待后世来评价。”
“在我眼中,主上因清徽君,而得到了平常的幸福。”徐史含笑看着前方颀长的背影,“幸则天下有一个清徽君。”
“国相这么欣赏他?”南宫秀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位清徽君哪里比得上丰四郎。
徐史默然了片刻,道:“主上这样的女子,平常的男子见着只会自卑。而真正的大英雄,才会懂得欣赏她,才会衷心倾慕她,所以清徽君是世间少有的伟岸男儿。”
南宫秀一笑,并不与他争论。他看着与风独影并肩的男子,虽然他与丰四郎有着深厚交情,他更欣赏、更理解、更敬重丰四郎,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很适合她。
这个男人,既可与她并肩担天下,亦可默默守候在她身后。
九天之上傲啸云霄的凤凰,正需要这样的伴侣,可比翼双飞,亦可温柔守望。
而一旁的小宫女香仪,她看着烟花下无比耀眼的青王和清徽君,看他们怀抱宝宝幸福的立于江山之巅,也是无比的开心喜悦,她转头,看到一旁眉眼如月的南宫秀,心头跳了跳,然后伸手扯了扯他衣袖,道:“南宫大人,我明年春就可以出宫了,也可以嫁人了。”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期盼地看着他,脉脉地传达心意。
南宫秀如月温柔的眉眼顿时便僵成了黝黑冷硬的镰刀,好一会儿后,他很不解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再好一会儿后,他道:“小姑娘,你可以叫我南宫叔叔。”
小姑娘与叔叔,那是两辈人,隔着很远的年龄距离。
而一个婴儿长成孩童、长成少年、长成大人,那似乎更是一个漫长的时光,可光阴缓缓流淌着,不知不觉中,当你再回首,便发现岁月如梭,流光似刀,漂亮的小姑娘倏忽间变成了昨日黄花,俊秀的叔叔微霜了两鬓,蹒跚的孩童长成了英气的少年。
【注○1】《诗经?东方之日》(大意:东方的太阳啊,那美丽的姑娘在我屋中。在我屋中,与我相亲相随。)
【注○2】《诗经?鸡鸣》(大意:雄鸡已经叫了,朝堂上该站满了上朝的大臣了。那不是雄鸡叫,是苍蝇的声音。东方都亮了,朝堂上该熙熙攘攘了吧。那不是东方亮,是月亮的亮光。虫子嗡嗡的飞着,和你再睡会儿多么好。可朝会就要散了,希望大臣们别埋怨你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