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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靖关到建安,正常行军两个月时间。邺胜安足足走了八个月。等到了建安时,她的儿子邺奇已经快三个月了。同时,她手中有了一分简要的从长靖关到建安的路线图。邺胜安也发现,光靠自己的记忆和一群不专业的亲卫远远达不到自己想要的图纸的效果。
回到建安当日,周景佑就召见了她。还是那座空荡荡的殿堂。案头的猪肉依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只是殿中气氛十分压抑。周景佑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几十岁。本来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两鬓上霜色皑皑。面如金纸,唇色青白。瘦的仿佛难以承载身上厚重的袍冕。
“你来了。”周景佑靠在厚厚的锦缎枕头上,有气无力的指了指案上的碗。
邺胜安心里一阵难受。不知是不是因为当了母亲的缘故,她近来越发的容易被触动心弦。问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周景佑扯起一个苍白的笑容道:“毒发了。”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什么毒?”
周景佑拍了拍身边,示意她坐下。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相遇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吗?”
邺胜安点头。那时候,她误入了山腹。差点饥渴而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缝隙,爬出来时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只能躺在地上等死。是周景佑用自己仅剩的一口水救了她。
那时的周景佑易容成一个形容槁枯的老僧,双腿不良于行,而且还不断有人追杀。是邺胜安背着他好不容易才躲过追杀,讨饭到了登州。
周景佑道:“我的腿不能动,就是因为中毒。那毒无解,只能靠药物压制。那样的苦楚我也是受够了。”
邺胜安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景佑接着道:“本来十年前在那个山坡上,我已经绝望。可看到从山体石缝中挤出来的你,我又燃起了希望。其实我们两个是十分相似的。只要有一线希冀都不会放弃活下去的勇气。可是,你知道吗?”周景佑望着邺胜安:“这次老天爷是真的要收走我了。我的身体已经被毒药掏空了。可我知道,你一定比我顽强。区区旧伤不足以要你的命。我所赌的是能不能坚持到你回来。我赌赢了。”
邺胜安道:“那又怎么样?我不会疗毒。”
周景佑道:“你知道十年前我托付给你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邺胜安摇头。
“玉玺。”周景佑道:“是我大邺的传国玉玺。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出现,把我带出困境。我那时就想赌一把。你能不能保护好我大邺的传国玉玺。只要玉玺不曾失落,只要我周室尚有血脉。大邺终会复国。”周景佑顿了顿,喘息了片刻,道:“如今,我还想赌最后一次。”说着向着外面道:“来人。”
片刻,一个宦官走了进来。躬身垂首站在门边。周景佑道:“把小皇子带来。”
那宦官去了片刻,抱着一个小儿进来。周景佑示意他放下小儿,退出去。
也许是初为人母,邺胜安的目光不自觉的被那孩子牵引。那孩子粉雕玉琢,生的十分可爱。看样子不过一两岁的样子。胆子倒是挺大。发觉邺胜安看他,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的回望邺胜安。
周景佑招手:“逸儿过来。”
那孩子摇摇晃晃走了过来。爬上锦榻,依偎在周景佑身边。仍旧望着邺胜安。
周景佑抱了抱他,松开手道:“这是邺胜安,邺将军。去,让他抱抱你。”
那孩子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极不情愿的爬向坐在榻边的邺胜安,攀着她的衣襟站起来,把身子依偎进邺胜安怀里。邺胜安抱住他,脸上不自觉带上了笑容:“好可爱的小殿下。”
周景佑叹道:“你可看出他和普通孩子有什么不同?”
邺胜安摇头。
周景佑道:“他不会哭,也不会笑。”
邺胜安诧异道:“不会吧?”
周景佑道:“我身体不好。只有他这一线血脉。今天就把他托付给你了。”
邺胜安失色道:“这怎么使得?”
周景佑抬手道:“你容我说完。我这身体不过三五十日的光景。他的母亲,德裕皇后也是个不中用的。如今朝中局势严峻。我已经密诏景玄回京。等我去后,皇位传于他。到时,必然有人拿小皇子说事。大邺已经经不起纷争了。我一生为江山受尽磨难,也不想让逸儿再走我的老路。让他做一个闲野散人未尝不是人生幸事。”
邺胜安抱着周逸闲小小的身躯。空气中的压抑,让她发不出声。
周景佑似乎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巨石。长舒了一口气,笑道:“你不要这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看我的逸儿,哪一点配不上你的阿暖?”
邺胜安一愣:“你说什么?”
周景佑道:“你养伤养糊涂了吗?你出征以前,我们定下的婚约,想要抵赖么?莫非嫌我们没有及时下聘吗?这个好办。你速速回去等着接旨。我这就吩咐准备起来。”不由分说,吩咐人拟旨。
邺胜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我府中尚没有主事之人,倒教人笑话。等我回去完结了此事,你再下旨不迟。”
周景佑道:“你看上了哪家闺秀,我一并下旨成全了你。”
邺胜安道:“不是那家闺秀。原是我的随侍之人。”
周景佑道:“可是那个新近替你生了儿子的邺娘子?”
邺胜安点头。
周景佑皱眉道:“照理她是阿暖的养母,又生了你的长子,也当得正室的位置。只是,此人来历多有诡谲。我不瞒你说,我曾让人调查过这个人。竟是不能明白。可我如今的状况,哪里有时间让你考量?听闻你府上的侍妾侍剑原是大小姐的婢女,待人接物颇有其主遗风。在京中也有几分贤惠名声。不若先让她主事?”
邺胜安急道:“那怎么行?我已经答应了小魏,要将他扶正。而且,除了他,我心中再容不得别人。你何苦要将洗剑架上去,白白糟蹋她的年华。”
周景佑道:“你这样的人,也算世间少有。自古男子三妻四妾,有什么稀奇?你若是怜惜她,多去她房中歇几天。若不然,放着也就是了。难道你如今还管不起一个小女子的饭食?”
邺胜安忽然问道:“洗剑是什么人?”
周景佑面色一沉,帝王威仪顿显。许久才神色和缓了些,道:“她是我早年安插进梁府的人。”
“多早?”邺胜安不诧异是假的。
周景佑道:“十几年前吧。那时,我还是太子。”
“十几年前,梁府?”邺胜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景佑点头:“这世间,权术之争虽不见刀光,却也需步步为营。稍有不慎破家祸国就在旦夕。明珍之乱不就在眼前吗?”
邺胜安道:“如何连忠臣也要防备?”
“梁铮么?”周景佑一笑,颇有嘲讽之意:“何为忠,何为奸?你道那梁候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单单留下了一个小儿子梁庭辉?还有你那大小姐梁静贞,是怎么沦落荒野的?”
别的不知道,对于大小姐的遭遇,邺胜安隐隐约约是察觉到什么的,只是没有深想罢了。如今听周景佑提起。不由问道:“谁害的大小姐?五小姐么?”
周景佑道:“一个十来岁的丫头能有那个心机吗?”说着垂下眼睑,明显不会告诉她内情的样子。旋即又抬眼,笑道:“我让你把洗剑扶正,也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我还能有几天日子?后宅之间俨然就是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你确信你的那个爱宠能够胜任?”
邺胜安此时脑子里还有些乱,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话。周景佑道:“你要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回去等着接旨吧。”说完把小皇子抱了回去。
邺胜安收敛心神,叩辞出宫。才出宫门,就看见门将王武在宫门口团团直转。看见她出来,一个箭步冲上来,急道:“爷,不好了。小公子不见了。”
“什么?”邺胜安脑中一片空白。许久才回过神,问道:“怎么不见得?魏鹏程做什么去了?”
王武道:“属下也不清楚。邺娘子带着小公子进后宅去还好好的。一会儿功夫后面就乱了起来。属下带人进去的时候,邺娘子已经疯了,拿着剑要杀人……”
邺胜安哪里有心情听他说完,翻身上马向自己府中冲去。
远远见大门前围着许多人。魏鹏程拿着一把剑,披头散发在人群中东奔西突。却被一干侍卫家将拦住。洗剑带着几个婆子、丫头根本近前不得。
邺胜安大喝一声:“闪开。”
纵马冲进了人圈。人在马上俯身伸臂,一把揪住了魏鹏程的胸襟,将他提了起来。吼道:“孩子呢?”
魏鹏程看到她,弃了长剑。双手比划着,嗓子里发出嘶嘎的声音。邺胜安松开他,他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逶迤成一团。
邺胜安扫视一圈,喝道:“宝嘉呢?”
洗剑立刻让人去找。片刻派出去的丫头、婆子,陆续回来,回道:“宝姑娘不见了。”
邺胜安怒道:“找。全都出去找。”
一干侍卫家将,立刻四散去找。洗剑上前,拉住邺胜安正要策转的马头。急急道:“爷,光凭府里几个人怎么够?爷去请人一起找。我打发人去京畿衙门报案,然后去求相熟的人家帮忙。”
邺胜安道:“还不快去。”策马转身。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能够去找谁帮忙。正走着,却见廉洵和郭尚仪站在道路中间。将去路拦住。
原来两人听闻邺府丢了小公子,正要去看看怎么回事。正好碰了头儿。听闻是侍妾盗走孩子,不知所踪。二话不说,立刻回府,吩咐下人帮着寻找。那边段子心也听到了消息,府上人马通通派了出去。廉洵和段子心,一文一武都是朝堂上不容小觑的人物。郭尚仪此次安抚羌人有功,也正是风头无两的时候。加上他老爹三朝的元老,更是非同寻常。这三府人马尽数出动,建安城顿时像炸了锅。其余官员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要敷衍趋势的帮忙找一找。
五城兵马司把建安守了个水泄不通,就差把建安翻过来了。可宝嘉带着不足三月的小婴儿邺奇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一丝痕迹都没有找到。
就在这乱哄哄,鸡飞狗跳之中。天子一道圣旨,将这个一度名不见经传的邺府掀上了更高一个浪头上。当今皇帝唯一的儿子聘了邺府的大小姐为皇子妃。同时颁下圣旨,封邺胜安为龙虎将军,兵马司马步都尉。
邺胜安的底细几乎一夜之间被扒了个底朝天。真真假假,铺天盖地的席卷了建安每一个角落。和外面的轩然大波不同。邺府里这一场在外人看来天大的喜事,中规中矩的操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