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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琴瑟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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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得令去苏之的屋子里取了琴来,一把桐木琴面的好琴,扶瑄一眼便认出这是苏之十二岁生辰时自己赠与他的,虽和后来他们见识的名琴来说并不十分上乘,但苏之打理得很妥帖,琴上一尘不染,雕花图案还保持着当年的漆色,扶瑄轻触,琴音很准,显然是常年调校过的。

    “这琴从苏哥儿书房最上层取来的,必是最好的。”青青道,“我知瑄哥儿琴艺了得,要弹也要弹最好的琴。”

    扶瑄听罢笑了笑,道:“你倒是挑对了,这虽琴倒不是最好的,但音许是最准的。”

    青青帮着扶瑄将琴安放在琴案上,扶瑄端然入座,轻拢慢捻,细细摩挲,这些年多是在教坊里听艺伎们抚琴,幸而自己还未生疏。

    扶瑄弹指之间,琴弦微颤,琴声汨汨如曲水流觞,随即又高昂奔腾似万瀑倾泻,催万籁千花盛放,盛世长歌,风采华章,忽而低沉一转,其声簌簌然,隐遁之中似含悲怆凄楚,如泣如诉,丝丝哀怨,萧萧瑟瑟,仰天长叹,惊起一宿未眠。扶瑄又将长指调转游艺,琴声遂而顿挫铿锵,如风云卷至,鹏程凌空,抖落满城风雨,雨落点滴,滴落山河无声。扶瑄勾指提臂,尾音缭绕,荡徹果园。

    一曲《合宵》毕,扶瑄沉浸在曲意中呆坐了许久,青青虽不懂音乐,却也是托着脸蹲在地上不声不响,为这琴音所撼动。

    《合宵》是一首宫中秘曲,相传是前朝公主思念出征的郎君所谱。《合宵》前半段讲述公主与郎君浓情蜜意的新婚往事,后半段则是郎君出征公主思切的苦楚哀怨。此曲前朝时在宫中盛极一时,听闻者无不为此哀怨缠绵的悲歌所触动,但先皇思虑此曲太过儿女情长,与国家战事生死大义相悖,遂下令禁了此曲。扶瑄也是幼时从宫中的琴乐太师那里偷学来的。

    “曲是好曲,只可惜,公子弹错了一个音。”

    一句柔婉的女声飘然而至。不知何时,果园旁站了一人,翩然独立,纤纤若柳,一身素衫素裙,如男子般以巾束发,面容清丽姣好而不施粉黛,神情清寡之中透着一股冷傲,像极了早春的霜露。

    扶瑄自小师从太子诸师,与皇子公主一同教养,诗书礼乐皆是上乘,就连游方“音圣”陆渺也赞扶瑄是一方之大家。且此曲已是禁曲,此女子怎知自己弹错了呢?

    “请姑娘指点。”扶瑄起身行礼,让出了琴。

    女子端持着姿态,撵着轻盈的步子迈进园子里,春泥细琐沾上了她素白的裙。女子坐定在琴案前,架起玉臂放在琴两侧,却不触弦,只轻抚琴面。

    “桐木琴面为琴中上品,回声悠然清澈,也耐久不蠹。”女子似口吐羞荷,虽年岁不大,但听上去对琴也颇有研究。

    女子捻起五弦,宫商角徵羽五音交替溢散,相融相合,相辅相成,虽与扶瑄抚的是同一首曲子,却是同韵不同味。女子手中的《合宵》,高亢之处多了洒脱,低沉之处又填了细腻。女子抚琴时似脱胎换骨一般丝毫没有先前纤纤弱质的影子,而是朝然蓬勃,气吞山河,掌控有力,玉臂抽离之间,前段浓情轰轰烈烈如盘古洪荒震声,后章愁意绵绵密密如春日柳絮满天。

    情到浓时,琴声却忽的戛然而止,扶瑄还未从先前的回味中醒神过来,女子开口款款道:“公子,此处,右指非剔,而是勾。”

    说罢女子触在弦末,轻轻勾起,倏地一放,弦在女子撩拨之中似被赋予了魂灵,情思缠绕,绕指柔肠,肠转百鸣,鸣唱情思。这一改动确实是妙,似神来之笔将此曲更推上层楼。

    静待女子抚毕,扶瑄忍了好久的夸赞终于可以脱口而出:“妙哉!”青青则是蹲在地上抽泣了起来,哭道:“不知为何,听了这琴音就是很想哭。”

    “多谢姑娘赐教。这一音之别真是太妙!姑娘今后便是我'一音之师'了,却未请教姑娘芳名。”扶瑄肃然恭敬道。

    还未等姑娘开口,青青就在一旁拉着扶瑄的袖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低声道:“喂,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龙葵姑娘啊!”

    “是,小女子龙葵,见过谢家公子。方才一时情急冒昧了,还请公子见谅。”龙葵说罢也欠了欠身子行礼道。

    扶瑄大惊,这画中仙般的人物就在自己眼前,而自己竟浑然不觉,当真虚枉自己堪称风雅,流连摆花街多年。这龙葵姑娘扶瑄也是见过的,只是在数年前,那时龙葵姑娘还是艺伎,也无现在的葵灵阁,艺伎多数妆点地娇媚如花,如此一来眼前素面素衣的龙葵姑娘倒是不认得了。

    “请恕在下失礼!”扶瑄一时双颊绯红,道,“建邺城无人不知龙葵姑娘的名讳,我竟是最蠢钝的一个,真是惭愧!”

    龙葵温婉道:“我已退隐多年,公子不记得我才对的。”

    “龙葵姑娘真当好记性,只数年前一见却还记得我。”

    “非也。”龙葵摇头道:“不是龙葵好记性,只是这谢大公子名满建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一得见,果真对得起‘玉面郎君’的美名。”

    “姑娘你就别笑我了!那些诨名不过是外头人胡乱传的,男儿当以须眉之身行浩义之事,于这天赐的面容又有何干。”扶瑄又道,“龙葵姑娘今日来此果园做什么?”

    “前时与蓖芷公子来此扶琴,我似将擦弦的松香落在这园子里了。”

    扶瑄四下望了一眼,这果园里除了草便是泥,春日的草是最郁郁葱葱的,要在绿草掩映中找寻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松香,确要下一番功夫。

    “这些事遣婢女们来做就好了,何劳姑娘亲自前来翻这泥地呢?”扶瑄道,“这草木生长时最易藏虫纳秽,要是叮咬了姑娘的手指那可如何了得!姑娘若要松香,明日我便叫人寻来建邺最上乘的送到府上去便是。”

    龙葵听罢只是浅笑,也不言语,继续低头一寸寸地翻看草丛。

    “青青来,我们帮龙葵姑娘一起寻松香。”

    得扶瑄一声令下,果园树下多了三个佝偻着背的身影,日光穿过树荫投在三人背脊上,龙葵也不用什么树枝,只是用手指一点点拨开草丛寻觅。半晌过去,三人额头头微微沁出汗珠却仍一无所获。春日暖阳一照闷着汗不易散发,也是怪难受的,青青灵珠一转,道:“龙葵姑娘,我家瑄哥哥身子未愈不能太操劳,能不能休憩一下。”

    龙葵听闻便望着扶瑄,翩翩长衫之下的疤痕还若隐若现。彼时建邺夜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身在摆花街的龙葵怎会不知,但她素来冷傲,不露真情,对人也冷淡,从不关心旁人的感受,自然也忽略了扶瑄大伤初愈帮她寻松香的恩情。

    “不碍的,已然好了差不多了。”扶瑄朗声道。

    “多谢公子,那便不寻了吧。”龙葵见扶瑄扔弓着身子帮自己用手一寸寸地拨散泥土,心中也为之触动。

    扶瑄仰身撩起袖子拭汗,道:“这么久都寻不见,许是让落在园子里的鸟儿叼走了,又或让春虫蛀了去了。”

    “公子说得有理,松香归土,也应了它的去处,不可强求,那便随它去吧。”

    “明日我叫人买些最好的送到葵灵阁去。”

    龙葵淡然道:“倒不必了。”

    “姑娘乃我'一音之师',几块松香不成敬意,请姑娘万万不要再推辞了。”

    龙葵见拗不过他,也便应下了,只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摆花街出身的女子无一不是享尽了贵族公子们赠予的荣华恩宠,什么样奢靡贵重的器物没见过,面对馈赠心中已是不会再起波澜,这区区松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了。

    龙葵思索了片刻,转念又道:“话虽如此,但龙葵已不是教坊中人,接受公子的赠与,名不正言不顺,如若公子不嫌弃,与龙葵一同前往葵灵阁,我飨公子几首曲,也算交了公子这个朋友,朋友之间,受之则怡然些。”

    “我……”龙葵难得相邀,扶瑄自然求之不得,但眼下自己正被禁足,两府老爷的禁令自己也是断不敢违抗的。“好,姑娘盛请,扶瑄怎能推脱。”扶瑄震袖道,“只是眼下府内没有空余的马车,能否借姑娘的马车将我带出去?”

    龙葵一愣,但随即又换上一副浅笑,颔首应下了。龙葵心里是抗拒与人亲近的,马车是私密的空间,怎能与人分享,但这次她却应下了。

    扶瑄与龙葵欣然朝花园后门行去,葵灵阁的马车就静候在后门的乌衣内巷里,好在这乌衣内巷也属王谢两家府邸范畴,并无特别侍卫把手,只有在内巷尽头有两名侍卫探查来人。

    两人迈了几步,龙葵似忆起什么似的忽然回首,果不其然,青青正嘟哝着嘴踌躇不前,圆溜溜的眼眸正盯着她离去的方向,便道:“小公子,你也来吧,你年岁不大,但听这《合宵》竟能落泪,也是与这琴乐有缘之人,与你谢公子一道来做个伴可好?”

    “好!好!”青青听罢笑逐颜开,赶忙追上两人的脚步。这龙葵姑娘为人虽冷若冰霜,说话时也是一副神情清冷,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却外冷内热,通情达理,让青青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铃铃”的马车铃音清脆响起,涤荡着乌衣内巷的青砖瓦墙。铃音由近及远,在内巷的尽头稍作停留,守卫认得龙葵的马车,也知她是清冷之人,不再检查也就放行了。马车一路吟唱着奔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前时这建邺城方才送走了一批舍生取义的爱国兵士,转头人们便集体失忆似的各自过上了自己或奢靡或困顿的小日子。扶瑄微微掀起车帘探看,春日的街道一如旧年般生机蕴藏,街民酿新酒,鸟啼点翠妆,如若这安逸的日子可以永久,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