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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供奉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灵位,呈阶梯状依列飞升,灵前左右两边各燃着一支贴着金箔字的白蜡烛,灵前有一章木桌案,上头的青铜香炉里正烧着一丛佛香。
司马锡身为王爷,与当今皇帝同支一系,皇家自有太庙供奉先帝先亲王的灵位,何须在王府中独树一间家祠供奉。桓皆心生疑窦,只贴着窗纱更细看灵位端倪,好在屋舍不大,黑牌金字映着烛火倒颇是好认,大抵是些有功将领与乳母恩公的名字。
司马锡从桌案一旁的莲花案银香匣里取了三炷香,借火引燃,三炷香各自袅袅升腾起青烟。司马锡又将香纵抵与眉心,闭目朝所有灵位敬了一圈,最后插于案上的香炉里。
司马锡只静静地站在灵位前头,也未去他脚边的蒲团上跪拜抑或说话。桓皆躬在墙角,仍是大着胆子在窥,花园夜凉湿露与这幽森茂林丝毫动摇不了他。
司马锡在灵位前伫立了良久,直至眼眸中光泽黯淡下去,他缓缓上前揭开了第一排角落里灵位上盖的芙蓉色绸布,桓皆这才注意到这摆在不醒目角落里的灵位。司马锡伸出去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莫名叫桓皆想到了掀娘子的盖头。
绸布轻去,金字而出。桓皆睁大了眼瞳决眥去望,上头却只有简单的“芙儿之灵”四个字。
司马锡却是很动情,仿若见到了久别的故人,颤着伸指轻抚着灵位上凹陷凸起的烫金名字。
见次情景,桓皆更是不敢眨眼,生怕错漏了什么,只见司马锡将方才简从呈上的玉坠从怀内取出,上前轻轻系于灵位上,似为美人脖颈系上情物。
桓皆回到厢房时,门禁的闸门已关,他只好翻墙入院,洗漱了一番躺于床榻上,今日虽十分劳累,却翻来覆去怎么也入不了眠,夜间窥视来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尤是那个名字“芙儿”,引得他心生无数猜测。
桓皆为此最后竟一夜未眠,也等不及天亮便起了身来。思来想去,要弄清这“芙儿”之谜还需倚赖王爷府里之人,但问成济自然不可能,眼下最见多识广也最稳妥的选择便是王爷府里做事过的年迈婢女。
桓皆辗转打听,寻得了一名名唤“虹婆”的婢女住处,虹婆多年前离开王府随着儿子儿媳一同搬去建邺城里住,日子虽不及王府里的滋润但到底不用与人为婢,也算安享晚年。
桓皆进屋时,提了些王爷赏赐他们宾客的吃食,是虹破的儿媳接待的他。
待儿媳将虹婆一同搀来坐下,桓皆随意编了个姓名,将吃食摆在稍显简陋破旧的桌案上,自介道:“在下罗二。南岭王爷体恤下人,只消在王爷府内供过事,便是王爷府的人,王爷始终记得。再者虹婆已这般高寿,确是有福之人,特命在下前来祝贺探望。”
虹婆与儿媳笑逐言开,不说旁的,只桓皆带来的这些礼便可供他们充饥一阵子的了,二个妇人慌忙起身给桓皆拜谢,连连感鸣赞颂司马锡的大恩。
桓皆将二人扶起,也摆出一副仁者贤人的姿态,与婆媳二人话了一会子家常,又话锋一转追忆起过去,道:“虹婆是哪一年跟了王爷的呢?”
“哪一年呢……”虹婆也犯了愁,但脑筋倒还算清楚,道,“大抵是孝惠皇帝当政那年吧。那时王爷也小,还养在宫里未搬出府来住。”
桓皆心中默算,去此也有五六十年了,便道:“虹婆当真是王爷府里的老功臣了。”
虹婆这类终身奉献于家主的婢女仆从,又是看着王爷长大,最是觉着王爷能有今日自己功不可没,而如今搬离了王爷府做了平民,一生功勋全然无人再提,正值落寂,切需来个人来慰安问候好叫他们一展当年风采。桓皆深谙贫民心中那些小九九,他这一夸正比带了几贯钱来还叫虹婆舒心。
“虹婆。”桓皆又问,“老爷这么些年过来,身边可有已亡人名唤芙儿的?”
“芙儿……”虹婆蒙着翳的眼眸浩渺地朝屋内空地处望着,似穷尽毕生思绪似的,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道,“老身并不记得有何人名唤芙儿的。”
“虹婆,你再好好想想!”
“老身……确实忆不起来了……”虹婆未能答上桓皆的提问,也显得有些黯然,好似砸了她王爷府老婢的招牌资历似的,又道,“这‘芙儿’听来应是个闺名亦或乳名,但王爷膝下无子嗣,无也亲近的女眷,早亡的夫人也无这号乳名。公子又从何处得知这香名的?”
“只是那日在府中无意听人谈起,说王爷提及此人便心事重重,故而既身为王爷宾客,自然应与王爷分忧,但也只是随口一问,虹婆若不知那也无碍。”桓皆编谎也已是信口说来,不在话下。
而虹婆仍是耿耿于怀,依旧一副闭目思索的形容,桓皆见她如此认真,便又问:“虹婆前时提及的王爷早亡的夫人无这号乳名,虹婆有何凭据?许是她出阁入王爷府前家中唤的闺名也未可知啊。”
“公子有所不知。这早亡夫人,平日最憎恶的便是芙蓉花,倘若进贡来的衣物上绣有芙蓉花案,她便命我拿去烧了,又怎会有‘芙儿’这般的乳名呢?”
桓皆听来也觉着有理,倘若赐闺名为“芙儿”的,女子成长之时便会将这芙蓉花当做自身之象,常缝于衣襟处荷包处,爱惜不已。桓皆又与虹婆聊了几句,大抵也清楚虹婆已将所有知晓的悉数吐露了,再待在这霉败瓦房里也是无益,便寻了个由头告辞了。
走在街上,桓皆这般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怎会心甘,仍是思量着还有何处线索遗漏,却苦苦不可得。走着走着,天色暗淡下来,一日的朝晖又将被黑夜所替代,而桓皆却一无所获,徒劳了一天奔忙,也不由得稍稍显得沮丧起来。
夜幕降临,却正是摆花街繁华初升时,一辆辆权贵的马车自桓皆身边飞驰而过,奔向远处灯火渐盛处。桓皆远望着,忽的因悟到什么似的一拍大髀,也跟着朝摆花街方向走去。
他去的倒不是青楼教坊,而是那家说书茶楼。
历朝历代,茶楼里的说书人常有江湖百晓生的誉称,倒不是他们喜好口舌之长,而是他们为了说书谋生,不得不四处打听积累素材。那些左传春秋史记,是他们信手拈来滚瓜烂熟的本事,但毕竟正经听史即是乏味又无代入感,故而这些说书人又动起了稗官野史的脑筋,专找那些离奇的,香艳的,骇人听闻的来说,久而久之,听众又乏了,说书人破釜沉舟,索性打起了当世人的脑筋,皇宫帝王,王侯世家,都化作说书人口中妙谈,光是谢扶瑄的风流往事已叫他们说得数不清次数了。
桓皆寻了一家他先前常去的,规模最盛的进去了。夜还未深又时值膳点,茶楼里并无人在说书,只是三三两两的人喝茶聊谈,桓皆却已是此处常客了,径直步入后屋说书匠的休憩处。
“哟,桓公子,今日想来听哪出?”说书匠一看是熟面孔,立即迎上去问好,人在江湖谋食,这些眼力见总是有的。
“今日有何新段子?”桓皆也不慌不忙,太快切入正题容易引起他人怀疑,只抬眼环顾着说书人房内摆设,他也是头回进来后屋,第一眼只觉得这里藏书之多,分类之繁杂,足以与世家公子的书房比拟。
“这几日正写着新段子呢,过些时日便得了,桓公子稍后几日再来,我定与公子留个前排好位置。”
“好。单凭这句话,我就来!”桓皆回话爽快,顿了片刻又道,“不瞒大师傅,今日我来也是身上背负着使命的,我那远房的表亲的姑母前些日子过了世了,临走前只念叨着幼年失散的妹妹,她那妹妹曾跟随过南岭王爷一段日子,家人知只她已亡故了,却不知巨细如何葬在何处,世人皆道你是江湖百晓,世上便无你不知道的,你道说说,我该如何去找这人?”
说书匠笑了,摇了摇头,道:“犹如大海捞针。跟随过王爷的女子多了去了,上至妻嫂下至奴婢。”
桓皆凑近,掩耳道:“此姑娘非同寻常,应是与王爷渊源颇深的,对了,此女子名唤‘芙儿’。”
“哪里人士?”
“这倒未知,年幼便离家了,流落他乡,家乡已不作数了。”
“这便怪了。”说书匠凝神细思起来,抚着疏须,“老匠我倒是知晓一人,与王爷倒算有些交集,但……”
“是谁?”
“此女却已亡故,但并非民女啊。当今陈郡谢氏已故的夫人南康公主,养在宫中时的乳名便是芙儿!”
桓皆也惊出一身冷汗,道:“此话当真,事关重大可不敢妄言。”
“老匠只就事论事,那南康公主的乳名确是芙儿无疑,这事知晓的人不多,毕竟是皇家的阁中闺名,而一算年岁,早年公主未出嫁,确实与王爷一同养在宫里,颇有交集,但此芙儿看来并非彼芙儿,南康公主皇家血脉,锦衣荣华,绝无可能有什么民间姐姐来认亲的。”
“既然如此,也便不叨扰大师傅了。”桓皆脸上摆着失落之色,心中确是得意非常,掌此等惊天秘密于手,将来有的是时机好好戏弄那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