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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缕光透入扶瑄卧房,初梦便缓缓睁开了眼。她一夜未睡,自然知这光影报晓。
初梦微微支起身,药效已过,昨日的疼沉着皮肉更泛出来,直叫她的脸睁眼也艰难。初梦抬起手臂,那臂上已不是单纯如昨日一般的淤青与红肿,更添了紫靛和黄橙色,周身肿胀不已,连被褥划过肌肤也刺着痛。
扶瑄正守着她床榻便沉卧酣眠,长睫在眼底舒卷轻颤,他的五官自是无可挑剔的巧夺天工,初梦虽心中万麻乱缠,但一瞧他微微漾花的唇角,便欣然而喜。
指甲里的迷药虽量不大,但也能叫扶瑄睡上个把时辰了。
初梦艰难将一床被褥搬过来轻覆着他身子怕他着凉,但看外头日光又起了浓艳,扶瑄身子这般健朗,许是多此一举了。
初梦这副身子,起身已是疼得直将牙往肉里叩,她却步行去三里之外的建邺城中了断那件事。
前时桓皆临走前,与她相约三日后辰时在城中自昙巷相见,三日之期,今朝已到。
初梦挪下了床,寻见鞋,可她足上也有些肿,只好趿拖着挪向自己偏房。
闷了半夜的雕门唱着清灵被推开了,一阵清风拂来,混着朝露,又激得初梦一阵咳嗽。这一咳,又扯住了前胸后背的伤,撕得生疼,一时间险些叫她支撑不住跌软下来。
前时比这伤更大的难亦经历过了,这些皮外伤怎能支撑不住呢?
初梦自嘲。反倒抿起倔强的笑,迎着清风,挪向偏房。
抄检之时。维桢带着侍卫来翻箱倒柜的声响,初梦亦是听到的,但此刻看来,屋内却归置平整,各项物件除去少了些许,大抵是打烂清理走了来不及添补的,都已一一摆放稳妥,更叫初梦惊诧的是,物件摆放皆是依照她习惯来的,想必不是朝夕相处的扶瑄,旁人无人能有这样的细腻与温情。
初梦用眼巡了一圈,径直挪向从前她收藏匕首之处。鲜卑氏族习惯于近身之处收藏匕首或小刀,一来可以防身御敌,二来也便于烹牛宰羊后进餐之时辅助。初梦将匕首藏于床下棉垫夹层内,虽不知扶瑄发觉了,但她伸手一探,匕首还在。
衣柜中,几套洁净新袍静静端呈在内,初梦选了颜色最深一件。她已知自己的伤口是黏上了贴身睡衣了,那血水隔着素色衣衫也能透出来瞧见,便马虎地将新袍套上,也未管里有层层叠叠伤腐的皮肉,只消外头瞧上去尚可便得了。
多一层衣物,虽是薄薄的,但到底伤得重,初梦疼出了虚汗,不知不觉慢了动作,但又望着窗外日头,咬紧牙光催促自己。
整装毕了,她又巡视一圈,却未发现原先铜镜。
但她这脸上的伤热辣辣的疼,她怎会无动于衷呢。
许是扶瑄特地收起来的也未可知。
初梦自柜中寻来一条轻纱丝帕,裹于面上。
初梦的心沉沉的,虽她自己视这副艳骨为皮囊,但世人终究需看颜面,而她毁了容颜,又如何衬得上陈郡谢氏的长公子。
日又高升,直将天际染得似火通红。初梦斩断思绪,提起匕首,便往外去。
眼下乌衣巷内,除了灶房那处热络些外,其余出入口全身冷清清的,初梦有令牌在身,瞒过侍卫自然不在话下,唯独她因身上有伤,走路身段不同寻常,倒是个破绽。
“姑娘留步,哪处屋苑的?”
“后勤做杂活的,替扶瑄公子去外头办事。”
侍卫仔细检查了她的令牌,确是扶瑄公子发的,又上下打量着初梦,只道:“面纱取下来。”
“得了风疹,不宜见风,万望见谅。”
侍卫将信将疑,又长长久久地瞧着她,可多盘问须臾,对初梦周身疼痛来说都是煎熬。
“时辰不早,倘若侍卫哥儿无其他吩咐,小婢便替公子办事去了。”
初梦说罢当着侍卫的面迈步而走,她自然知晓侍卫正望着她的背影,便更强忍着痛,将步子迈得轻松正常,时时刻刻警醒着自己,不可露怯。
“站住!”侍卫又令响。
初梦回眸一望,柔声道:“何事呢?侍卫哥儿。”
侍卫灼灼目光燎着初梦通身。
“……算了,无事了,早去早回。”
“谢哥儿关照。”
直至自己身影消失在街上转角处,初梦才猛然松了口气,一下支持不住,苍白着唇面,倚墙喘息,袍袖之下,指甲已因摒着疼痛嵌进肉里。
城中一朝喧嚣渐渐升起,有几处百姓聚集之所,清晨炊烟与人声腾空,盘踞在这老旧都城上空。妇嫂们于户外收拾洗漱,收敛鬓妆,烧水劈柴,各自又是一日营生,初梦自她们身旁走过,蒙着面纱,如清风仙子般不食人间烟火。又是磨人的三里路,无人可依托,终得自己走。平日初梦步伐小,碎步撵撵,大抵半柱香的时候才到,而今日,竟也半柱香时候到了,摸着那自昙巷石墙壁那刻,初梦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阶。
自昙巷果真是建邺中人烟僻静处,只有几间废弃民屋并排陈列,乱世流离,多的是人去楼空。巷中清清之气和着尘埃仍如夜半丝丝凉凉,那头的喧嚣传到此处也似隔了屏障似的。初梦抬头望了望日头,已是辰时过半,而巷内空空荡荡,一眼忘穿,并无来人。
桓皆还未来?
初梦自怀中取出匕首,轻拔向外,寒光瞬时夺鞘而出,与这巷内之温一般寒凉凉的。
“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害扶瑄的。”
初梦自知她这简简单单的承诺,需付出多大的代价。今日或桓皆死,或她死,但即便她杀了桓皆,她也自身难逃。
生命虽重,但又些事,更甚于生命。
日头热热烈烈爬上当空,时光在宽窄及二人擦肩的巷子里静静流淌,催得身心煎熬。
初梦心中演练了千遍,如何于桓皆摊牌对峙,当机立断时,寸步不让!那匕首出鞘又收,似磨着刀,循环往复。
“做你的眼线,今生、来世,皆不可能!”
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巷中悄悄然如凝琥珀。
又过了半个时辰,来了一个迷途旅人,又远去了。
初梦的心悬紧,又倏放。
又过了一个时辰,日悬屋檐,巳时已到,仍无人烟。
桓皆不来了?
初梦也甚是疑心,他这般雄心勃勃之人,岂能错放这般好的时机?
等?
还是不等?
正踟蹰着,巷尾来了几个相互打闹的孩童,嬉笑着嚷着撒着欢儿朝初梦这头奔来。
已然不是人烟僻静之所了。
等,还是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