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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哈杜尔坐到施念身边,看着自己的照片,说:“是啊,可惜一路上我只知道按那个大钮。”
施念翘起挡在拍照键上的食指,心想大概除了这个按钮之外,凉壬也不会把其他功能告诉他。不然没人能抵挡住加密相册的诱惑,毕竟好奇心是驱使个体行为的内在动机之一。
“这张好吗?”巴哈杜尔指着显示屏问,施念回过神,说:“挺好的。我再看看前面。”
接下来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巴哈杜尔朴实单纯的笑脸,或近或远,或明或暗。巴哈杜尔最大的特点就是皮肤黝黑,牙齿洁白,笑起来人畜无害。只是每张照片除了背景不同,表情都相似到一成不变。要想从中挑出一张来送人,是件既简单又不容易的事。
随着施念不断点击按钮,照片里白色强反光背景渐渐变成绿色,这大概就是他一整条登山路线的回溯。施念揉了揉眼睛,继续翻看。
“这是哪儿?”她把相机里的照片放大,指着巴哈杜尔身后类似于墓碑一样的东西问。
洗手间的门开了,里面蒸腾出的皂油味儿带着淡淡的竹香。
香味慢慢飘到沙发后,凉壬低头看了一眼,头发上的水珠不小心滴到施念手背上,霎时的温热转眼就变成清凉。
她抬手,把相机凑过去问:“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一旁的巴哈杜尔不说话,他的沉默对于凉壬更像是一种考验,考验他聪明的脑袋里到底能装得下多少东西。年轻的男人很少能把持住自己争强好胜的一面。
凉壬把毛巾放到红色木柜上,拿起一个淡黄色的玻璃瓶递给施念,“辛格特意留给你的。”
施念有点儿惊讶,但更多的是惊喜。
她一边喝一边听凉壬说话。
“我没记错的话尼泊尔历史上克拉底族的后裔拉伊人是实行土葬的。他们的财产继承人会用死者留下的财物在通往小村的路上修一座乔塔拉。”
“那是什么?”施念问。
巴哈杜尔说:“乔塔拉就是歇脚的地方。”
凉壬点了下相机,“就是你看到的地方。他们会在那儿立碑并写上死者的信息,然后在旁边种上一棵菩提树。”
“祈福?”
“差不多,算是纪念和为后人积德。”
施念点点头,牙齿咬着吸管,瞄了眼巴哈杜尔,噗嗤一下,笑了。
“笑什么?”凉壬问。
施念拍拍巴哈杜尔的肩膀说:“英雄,你是不是特别崇拜他?”
“恩!我要是能长个凉壬哥那样的脑子就太酷了。”
施念不以为然的说:“等你真长了个什么都能记得住的脑子,就知道什么叫痛苦了。人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当下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期望。聪明的脑子里大多装的是记忆,而记忆多半是痛苦的。”
“真的吗?”
施念放下手里的莱昔,说:“在人的意识里通常认为伤疤才是成长的勋章。和快乐相比,教训更值得被铭记。”
“凉壬哥,你有什么痛苦的事情吗?”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沉寂。
三个人,三种呼吸,各自吐露着心事。施念微微颔首,目光瞥见凉壬抵在桌角上已经发红的膝盖,说:“英雄,你说像你凉壬哥这样的人,以后墓碑上应该刻什么?”
“那么久远的事,可不好说。不过我看电视上演的,国外的碑上好像都刻,叫墓……”
“墓志铭。”凉壬问施念,“你觉得我的墓志铭应该是什么?”
想起夕阳照耀的世界和平塔下飘动的经幡和回荡的寺钟,施念说:“当祈祷的钟声响起,你将被允许放下所有的罪孽深重。”
凉壬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没错,这就是他所认识的施念。像一本菲茨杰拉德写的书,所有心性跃然纸上,却又叫人讲不出其中的妙处。
这大概要归功于她眼睛里天生的迷离吧。那种迷离叫人望而却步,也叫人跃跃欲试。
巴哈杜尔坐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所以。指尖在桌子上不耐烦的打着拍子,“我们还是选照片吧。”
“选好了。”施念把相机放到桌子上。
凉壬拿起来,轻轻拨了一下按钮,施念选定的照片紧挨着自己设定的“加密相册”。他皱了下眉,端着相机的手将屏幕拨回巴哈杜尔的笑脸。
施念说:“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你在徒步的终点,也是最高点拍的照片。”
巴哈杜尔起身走到凉壬旁边,看了眼说:“是啊。可我觉得这张笑得不太自然。”
“辛格看到,说不定会爱上你的勇气。况且,你应该让她知道,你的牙齿和山顶的雪一样,又白又甜。”
即便施念的话,像个害羞又迫切出现在爱人面前,半遮半掩的少女,但凉壬听到了她鼓动巴哈杜尔亲吻辛格的意思。抬头时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和施念的眼光相撞,那份赧然变成了两个人脸上心照不宣的笑。
“这张行吗?”巴哈杜尔问凉壬。
“送女人东西应该听从女人的建议。”
“当然。前提是我是一个真心希望你们两个好的女人。”
巴哈杜尔拍拍凉壬身后的沙发说:“那行。后天你帮我洗出来,我送给辛格。”
他的话不得不让施念有所察觉。因为就在进门之前,关于自己想要晒皮衣这件事,凉壬也只对明天的时间有异议。
这让施念意识到明天或许是个特殊的日子。她漫不经心的插话问:“为什么不是明天呢?”
“明天是荷丽节,狂欢的日子。”
施念转而看向凉壬,笑着说:“原来是这样。”
巴哈杜尔被夏尔马叫去楼下帮忙,施念关上门之后就在门口徘徊,凉壬坐在沙发上看着,任由她肆无忌惮的在自己的世界里晃来晃去。
“明天我穿那套白纱丽,怎么样?”
“你喜欢?”
施念靠在门上说:“还不赖。”
“不行。”
凉壬的回答出乎施念意料,刚刚她分明看到凉壬嘴角的笑,就是这个不加防备的反应,让她误以为他喜欢自己的喜欢。所以,才会在这里做她从前不会做的事,讲她从前不会讲的话。即使她无比清楚在凉壬面前的才是真实的自己,但这个自己也仅限于在他面前。
可被拒绝的这一瞬间,她感到被真实的自己所羞辱。
这种羞辱让她进退维谷。
凉壬走过去,把她身后敞开的细细的门缝关严,说:“明天我也不会穿那件皮衣。”
他赢了,施念脸上渐渐恢复笑容,像尼泊尔无处不在的拉里格拉斯在它爱的季节里悄然绽放。
从巴哈杜尔说话时的样子,施念几乎可以判定明天是个重要的节日。为什么在重要的节日不能盛装出席?这其中的原因,施念不想再追问。因为到了明天,总会知道。
第二天一早,施念按照凉壬昨晚的叮嘱穿了一件深色衣服。下楼时,她拐到凉壬那儿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回应,拧了下门把手,卡在一周的三分之一处。在这之前,走廊里唯一的一扇窗户一直被窗帘挡着,今天却意外的还这里以光明。
施念索性推开窗,让阳光从老旧的窗棂照进来,带着股新鲜的味道。
她想起刚来时自己曾站在楼梯口小心的窥视这里,那种隐秘又恐怖的气息,以及第一次在这里吃饭时巴哈杜尔善意的警告,都让她记忆犹新。一切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远在上个世纪,发生于那个不属于自己的施念的世界里。
楼下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为了躲避在寻找合适的落脚点。施念放轻脚步走下楼,一眼就看到夏尔马宽大的身体藏在敞开的门后,还不时向外张望。
她过去问:“怎么了?”
夏尔马转过身,吓得将手里捧着的东西扬了施念一身。
黑色的外套上沾满紫色粉末,施念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夏尔马笑呵呵的说:“荷丽!荷丽!”
看,有些事情根本不用急着寻找答案。
时间能解答所有的客观存在,不是未来,就是现在。
显然,某人昨晚的建议是对的。荷丽节应该穿着不喜欢的旧衣裳。
凉壬从外面回来,看到旅馆里施念穿着被涂紫的衣服,跟夏尔马一起高兴的说:“荷丽!荷丽!”那一刻,他有种错觉,施念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儿,眼角眉梢的欢乐都是女童才有的天真烂漫。
施念看到他,跑过去问:“这就是他们的荷丽节?”
“恩。”
“有点儿意思。”施念擎着笑脸,和街上成群而过的人们挥手。
凉壬递给她一包玫红色粉末说:“跟我来,带你去看看更有意思的。”
他拉着她,像个贪玩儿的少年,涌入人群中。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街头一直蔓延到视线所不能及,施念混迹其中,竟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泰米尔街角乞讨的孩子们正围着那日赐予他们美元的外国人,大肆进攻。周身洒满各色颜料,身材高大的家伙竟然笑得合不拢嘴,即便是回击也带着欢愉。
“小心。”
凉壬将施念拉到怀里,一颗红色“炸弹”在他后背开了花,施念眯着眼睛傻笑,嘴角沾到溅起的水滴。凉壬捧着她的脸,手指像块软绵绵的橡皮擦,轻轻抹掉她唇边的一点红。
他们望着彼此,施念感受到自己起伏的胸膛里涌动的呼吸和无限的快乐。她情不自禁将双手揽在凉壬腰上,环着他。
就这样环着他,幸福的看着他。
一颗黄色水球在他们之间炸开,不远处传来巴哈杜尔不怀好意的笑,凉壬牵起施念往人群更深处走,大概是要去找巴哈杜尔“报仇”。只是期间每经过一处,他都像个偏执狂一样替施念挡掉红色颜料。
“这里人多,一定要跟紧我。”
“没问题。”
施念看着前面水泄不通的路,如果他们不松开手没人过得去。她对凉壬说:“这个节日本就是艳丽的。放心。”
凉壬抓着她的手握紧之后,小心的撒开。
施念追着他的背影,走到人群中央。在这里,她可以快乐的把手上玫红色粉末撒到来往人的身上,也开心的接受他们把鲜红的颜料涂到自己脸上。
所有人既像丛林里飞舞的彩蝶,色彩斑斓;又像马戏团里的小丑,笑声不断。欧洲人、亚洲人,游客、居民,富人、穷人,成人、孩子……他们的兴高采烈填满了加德满都的大街小巷。
荷丽是个节日,也是场纯粹的狂欢。
又有一群人从旁边街道涌过来,熙熙攘攘将她包围,她努力走出人群追赶凉壬的脚步。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