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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讶异地看着太后,全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个转折。听着太后话里的意思,竟是没有了起初的强势。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让和珅更加摸不着头脑。
太后并不知道青年此刻纠结的心情,她偏头细细打量着和珅,半晌笑道:“哀家原想着,你必定是外貌或性情像极了富察氏,这才拢住了皇上的心。可如今看来,分明是天差地别的人。”
和珅怔住了,他隐约明白太后话里的意思,却又没能全然抓住。太后强撑着说了这么些话,精神便有些不济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和珅,你还不明白么,不论从前的皇帝有多在意富察氏,可如今让他心心念念的人是你。哀家的儿子,能摸透他性情的人少之又少,当年皇后算一个,可即便如此,哀家也从未见过皇帝那样迁就一个人。”
和珅猛地瞪大了眼睛,太后的这些话,让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诚然他一直耿耿于怀弘历对先皇后的好,人人都在夸。先皇后温柔贤惠,是贤妻的典范和楷模,弘历也对她敬重有加。可如果富察氏没有那么知书达理呢,弘历对她的态度,又会否如对乌喇那拉氏一般?
谁都不知道。
太后靠在软枕上,看着和珅忽晴忽暗的脸色,只能再添一把火:“哀家看着你,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年妃早逝,在先帝神伤的日子里,也曾来寻过哀家,可哀家咽不下那口气,硬是将先帝越推越远。其实哪怕是天家,夫妻之间又何来隔夜仇呢?若说先帝对年妃的好,尚是哀家亲眼所见,那皇帝与富察氏相处的情形,你却从未得见,何以介怀至此?”
太后一声声地劝着,和珅却没有全部听进去,他回想起与弘历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一路走来,他大错小错不断,尤其初来乍到的时候,更是给弘历出了许多难题,如果说一开始弘历顾念着对原身的旧情而包容他的话,那么二人都明晰了对方的心迹之后,自己也不乏任性妄为之举。现在想来,弘历唯一一次对他发火,还是因为钱沣一案。
就像太后说的,和珅自己都很难想象,以弘历的性情,会对一个人如此包容。哪怕将对象替换成富察氏,弘历恐怕也无法做到这个地步。
太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语气不无感慨:“等你到了哀家这个年纪,自然会明白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和珅一时无言,他犹豫地看向太后,疑心她是不是病糊涂了,他试探着问道:“可奴才是一介男儿身......”
太后从回忆中抽身,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哀家是老了,可还不糊涂,皇帝是个孝顺的孩子,现如今只要他能高兴,哀家也就高兴。”
太后的话说得隐晦,和珅却听明白了,自古天家哪有不信奉多子多福的,只怕是太后心中早就有了属意的阿哥。太后不是圣人,一颗心也不能平分成几瓣,哪位阿哥平素与太后最为亲近,和珅一想便有了头绪。”
和珅心下微颤,他从没有想过,到头来最介意男儿身的人,反而是他自己。他眼中如洪水猛兽般困难的问题,太后却并不以为意。
太后见青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温声道:“和珅,皇帝这些年,虽然身处后宫之中,可是哀家看得出来,这后宫里并没有真正的可心人。皇帝难得惦记着谁,让哀家是既高兴又惶恐,现如今离了宫尚觉不出来,待回到宫中,终日对着宫墙,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那滋味委实难受。当日在泰山之上,皇帝能对你吐露心声,实在难得。”
和珅猛得一怔,顷刻间全明白了:他以为弘历在睹物思人,殊不知这些话在弘历的心里压了多久,又经历了多少个日夜熬成了心头的脓疤。像弘历这样的九五之尊,在人前保持威严得体的模样并不难,难的是他愿意将最柔软的地方,最致命的伤口展现给人看。
青年紧握着双拳,只觉得眼眶酸涩得过分。太后的话说得太急,胸腔中的喘息声十分可怖,和珅被那喘息声惊得回过神来,刚欲上前搀了太后躺下,就被太后抬手止住了。
“躺不得......哀家如今坐着尚能......说几句话,躺下反倒咳得厉害些......”
正说着,宝奁端了汤药进来,瞧见太后的病势,头一次对着和珅没有好脸色。她飞快地放下药碗,缓缓地轻抚着太后消瘦的脊背,待太后稍稍缓过来些,才皱眉瞥了和珅一眼:“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宝奁视线中隐隐的指责让和珅备受煎熬,他躬身行礼,想要将空间留给主仆二人。然而太后却看穿了他的心思,及时出声道:“站住,宝奁不是外人,哀家要说的她也听得。”
和珅只好顿住脚步,有了宝奁的服侍,太后说话明显比方才顺畅了些,语气却也没有了方才的柔和,变得严厉起来。
“皇帝愿意亲近你,和你说说心里话,哀家是高兴的。可哀家更怕,原本无坚不摧的帝王,从此就有了记挂,有了软肋。今日单是哀家一句话,皇帝就全然失了分寸,他日若是出了什么变故,皇帝又会如何行事,哀家不敢想。”太后脸色奇差,却有一股子精神,目光灼灼地盯着和珅。
“和珅,你知晓皇帝对你的好么?”太后缓缓问道。
“奴才......知晓......”和珅小心翼翼地应道。
“不错,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太后忽然出声赞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也该明白,主子和奴才,断然没有未来的道理......”
和珅心下一咯噔,又听太后道:“皇上对你的心思,哀家能瞧出来,旁人自然也能瞧出来,人言可畏,你让满朝上下怎么议论皇帝?”
和珅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他顺着太后的话去想,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两个词:昏聩之君,佞幸宠臣。
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和珅,别怪哀家心狠,身为额娘,自然希望皇帝能够寻到贴心人。可作为太后,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做出有违礼法的事情,沦为后世的笑柄。”
和珅沉默地听着,他在等太后的决定。太后看着他不自觉流露出的戒备,苦笑道:“今日哀家要你当面发誓,无论日后皇帝待你如何,你都必须守着君臣的大防,绝不能逾矩越礼。”
和珅闻言只觉得嘴里发苦,太后的决定自然有她的立场和道理。只是这话她不会说予皇帝听,当下这个节骨眼上,太后绝不会做出让母子俩生嫌隙的事情。
所以她将和珅单独留下来,逼他作一个承诺,要他无论如何必须死守着君臣之礼。和珅可以对皇帝温言相劝,安慰开解弘历,照顾弘历的生活起居,可一旦皇帝要求更亲密的接触,他必须谨记今日的誓言,严词拒绝。
和珅蹙眉望向太后,太后却躲开了他的目光,藏在锦被下的手微微颤抖着。一旁的宝奁似有所觉,轻轻地按住了太后的手,轻声催促道:“和大人......起誓吧,这是太后的懿旨......”
和珅嘴微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头的酸涩与无奈将他几近湮没。
“太后娘娘......人心都是肉长的啊......”太后的话就像一把藏在棉絮里的刀子,表面上给人希望,内里却是满满的绝望。
和珅现下的做法,倒是真的合了太后的意,既用心侍奉皇上,又不逾矩。可弘历贵为帝王,又能迁就和珅多久呢?时间长了,没准皇帝就厌烦了,甚至由求而不得演变为恼羞成怒。太后这是给和珅埋下了颗□□,偏偏和珅又无法反驳这软硬兼施的伎俩。
太后已经把脸偏向一边,不再去看和珅的表情,只有宝奁还在催促着。和珅伏跪在地上,艰难开口道:“若是......奴才不愿起誓呢?”
宝奁脸色一变,厉声道:“若是不起誓,就是抗旨,违抗懿旨的下场......和大人是清楚的。”
只听咚的一声,青年朝地上磕了个响头。太后的眼神如风中的烛火般颤了颤,一室寂静中,唯有青年突兀的磕头声。
宝奁握紧了太后冰凉的手,听见太后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抗旨......可是死罪......”
和珅红肿的额头抵在冷硬的地上,哑声道:“奴才......不敢欺瞒太后,奴才......也思慕皇上......情难自禁......”
太后失笑道:“好一个......情难自禁......”
和珅咬牙道:“若是太后娘娘执意要奴才起誓,奴才情愿......以死谢罪......”
太后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好......好......哀家今天总算见识了以死相逼,和珅,你当真以为哀家不敢对你动手么,今天哀家要想处置你,就是皇上也不能说什么......”
和珅只觉得心里一揪一揪地疼,他看得出太后强撑着一口气,如果宝奁不在此处,孤独的老人只怕比现在要狼狈许多。
和珅柔声道:“奴才明白,只是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奴才思慕皇上,说句大不敬的,即便奴才今日起誓了,他日也难保不会做出有违誓言的举动......”
和珅抬眼,见太后听得专注,心下更加难受:“奴才......不会让皇上为难的,如若皇上不嫌弃,奴才愿敬他、护他、爱他,余生长伴身侧,穷尽毕生之力辅佐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