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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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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姚只觉得心中一冷,问道:“妺公主,你说的‘他’指的是谁,夏帝吗?他为你做了什么?”

    妺喜哭道:“他是怕我会和他一起落到商军的手里,才用琬琰当挡箭牌,把我迁去行宫。”

    “你说什么?”久姚的心再一冷,说道:“妺公主,夏帝素来目空一切,对祖宗基业自信的不能再自信,又怎么会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从他的曾祖父孔甲开始,到他的祖父帝皋、父亲帝发,夏后氏与各个方国关系的恶化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只是太爱享乐,才没有休养生息去弥补和各方国的关系,更是因为我的出现,他不想让我跟他过清廉的日子,只想把最好的给我,所以才更加的横征暴敛!大夏气数将尽,他都知道,或许即便他能补救也都晚了,从他的曾祖父开始已经造下这份孽障,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当得知商侯将昆吾氏那些不听话的乱民都全然驯服时,他就明白迟早有一天要败在商侯手里。所以他抢来了琬琰,假意把我废到行宫,继续变本加厉的寻欢作乐,甚至征讨有缗氏,这都只不过是做给世人和我的假象!他是想让商侯知道,我只是个被弃如蔽履的怨妇,他觉得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让商侯忽略我的存在,我便可以不用被流放或是杀头,得以在洛水畔过完后半生。”

    久姚惊呆了,通体充斥冰凉的感觉。她看向伊挚,从他脸上看到的是无法用言语描绘的痛楚,痛彻心扉,就犹如被挖去了心脏,整个人都失了魂。

    妺喜还在落泪,伊挚却忘了拥抱她,甚至连伸手替她拭泪都忘了,他只是僵硬的喃喃:“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阿久,阿久你又信吗?”

    久姚说不出话,只能握住伊挚的手。

    妺喜哭着呢喃:“这都是真的,连我也不敢信,我真不知道他都是为了我。其实我才是最大的罪人,黎民百姓们最该恨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所有人的痛苦和大夏的覆灭,说到底都是因为我!”

    久姚再也听不下去,扯过妺喜的手呼道:“不是你的错!妺公主,你没有错的,不管旁人说什么,你都该知道你做的全是为了有施氏。从前你都是这么告诉我的,你是有施氏的公主,你已经尽力为有施氏挣得了最好的待遇。如今大夏覆灭了,该是你功劳圆满的时候,不要再说自己是罪人!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夏帝,如果没有他,你会一直是有施氏的公主,和伊挚哥哥一起过你想过的日子!妺公主,你不是罪人!”

    “伊挚……”妺喜恍若梦醒,捂着脸的双手僵在颊边,痴痴看着伊挚。

    时光把两个人都老去了,年少时那份温暖纯真的感情,在经历岁月的洗礼后依然真纯的像是雨后绽开的鲜花,没有染上一丝灰尘。

    可是,这繁华的世界迷乱了她的眼,身居高位的荣宠让她曾沉浸在穷奢极欲和充满血腥的刺激中。

    她的灵魂早就脏了,脏污的像是这个王朝所留下的酒池和刑具,不配拥有被净化的资格,只配被掩埋摧毁。

    她已经变成这样了,这样的她,还有什么资格再拥有伊挚纯洁无暇的感情?

    妺喜凄惨的笑起来:“伊挚,曾经你是低下的奴隶,我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除了阿久所有人都说你我之间是云泥之别。所以,我们始终没能在一起。”

    “公主……”

    “可是如今都反过来了,你是商侯的股肱之臣,很快就会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后,世人唾骂,遗臭万年,所犯的罪是怎样也赎不完了。今日的我,又如何还配得上你呢?”

    伊挚压抑着痛楚道:“公主,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有施氏最美的公主,永远是我心里最耀眼的星光。公主,如今夏帝已经没有权力禁锢你了,主君也答应过我会替你换个身份。我们坚持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们都应该高兴的忘记从前的事,重新过回我们的人生。”

    “忘记从前,过回我们的人生……”妺喜念着这几个字,那语调竟因为绝望而像是在嘲笑,“往事,忘不掉了……我也无法再回到从前的人生了……”

    “妺公主!”伊挚怆然呼道。

    他的眼睛红了,被久姚握住的手在不停的颤抖。他凝视面前的这张在梦里都要不断仰望的容颜,嘶哑的问道:“在得知真相后,你终于坚持不住,要放手了是吗?妺公主,你爱上了夏帝,要选择和他一起接受万民的惩罚了是吗?你知不知道我和阿久多盼着你回来,这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恨不得杀了夏帝你知道吗?”

    他向前一步,近乎哀求的喃喃:“公主,你别抛下我,我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你,求你不要赐给我这样的结局!”

    “伊挚,对不起,我早就已经配不上你了,你值得更好的女子陪伴。”妺喜哀婉的啜泣,“有我在你身边只会给你带来非议,你还有你的前程,还有许多值得去追求的东西。”

    “那些从来就不是我的追求!公主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贪恋荣华和权势!”

    妺喜只是哭笑,泪眼婆娑,唇角嘲讽的笑容哀婉到极致。

    “对不起,伊挚,对不起……今生今世,是我负了你。我向你承诺,往后的十生十世,我都给你做妻子,从青梅竹马到携手辞世,我都和你在一起,唯有今世……唯有今世……”

    她喃喃着,忽的转过身去,决绝的走了。在她单薄的像是丝绸的背影后,是伊挚几乎要轰塌的躯体。

    十生十世,十生十世……轮回之后,前尘过往尽成他人之事,转世后的那个自己,又可还是自己的吗?

    什么十生十世,纵是百生百世又怎样?那从来都不是他要的。

    他要的只是今世,只是这后半生能够与她一起书写年少时被打断的美好,可她却说,唯有今世,唯有今世……

    “伊挚哥哥。”久姚流下泪水,另一只手颤抖的抚过伊挚的肩头。

    伊挚看着她,忽然间崩溃的扑在她怀里。半生的颠沛流离,半生的戎马刀光,日日夜夜的思念和等待换来今日的陌路擦肩……他哭了,像是个丢失了最宝贝玩具的小男孩,一个字也不会说,只知道嚎啕大哭,任眼泪打湿微白的鬓发。

    久姚紧紧抱着他,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落在彼此的衣襟上。

    虞期说,人都是会变的,可为什么最后受伤的,却是坚守初衷的那一个?

    她也嚎啕起来,和伊挚相拥落泪。曾经三个人无忧无虑数着星星的画面,在脑海里渐渐的碎去,只余苍凉的碎片,提醒着曾经的美好已荡然无存。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么?

    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般,久姚的悲泣响彻九霄:“妺公主,为什么——”

    ***

    黄帝纪年一千零九十一年,干支辛巳,巳月十三,九州三千诸侯齐聚一堂,推举子履为诸侯盟主。

    自此,统治九州四百余年的大夏覆灭,子履以亳城为王邑,正式登基,改国号为“商”,庙号“成汤”。

    那一场空前绝后的登基大典,久姚只远远的观望。每一位莅临于此的诸侯都带着笑颜,每一位围观的百姓都跪地拜服。

    她看见伊挚身着高贵的官服,接受子履所赐的官印,成为商国的首辅“尹”。从此之后,不会再有人敢轻易呼出他的名讳,他们都要尊称他为“伊尹”。

    捧着官印的伊挚,是那样温润谦和,就好像一切荣华都是身外浮云。他立在子履的左边,雨华挺着大肚子在子履的右边。久姚微笑看着他们,视线缓缓的挪向看不见的远方。

    那里,是南巢的方向,是夏帝与妺喜流放之处。

    他们自知罪孽深重,共同流放去南巢。南巢气候恶劣,蛇虫纷杂,此去路途遥远……也许,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

    商灭夏后,继承了诸夏的灿烂文化,兼容并蓄。

    制陶、冶铜、雕骨、布艺,在重新到来的盛世中蓬勃发展。

    商王与王后仁德爱民,一生一世白头偕老,满百岁而终。膝下三子,各有建树。

    伊挚辅佐治国,将厨艺广为传授,并担任王子们的老师,共辅佐五代商王缔造繁荣盛世,享年一百三十岁,千古流芳。

    在普天和乐的盛世里,夏帝和妺喜的存在显得是那么不和谐,即便他们远赴蛮荒的南巢,那些滚滚骂名依旧流传在世间,充满了仇恨和讽刺。

    没有人知道是从何时起没了他们的消息,或许他们很快就死在南巢,或许别的,新的时代不会因为他们的湮灭而激起浪花。

    以残暴而闻名的夏帝,被赐了“桀”的谥号,后世谈起夏桀其人,无不是批判鞭挞。

    而妺喜却渐渐得来另一番评价,有人说,她从一开始就是商国埋伏在大夏的探子,她是位有勇有谋的间谍,为成汤伐夏立下了汗马功劳。

    久姚想,这定是伊挚有心散播的。即便心爱之人远去,甚至可能已香消玉殒,他也不愿她落得千古骂名。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这世间人来人往,久姚淡然笑过。

    她还是那样年轻貌美,和虞期游历四海,览华夏风光,偶尔于时光飞逝中往红尘瞥去一眼,岁月匆匆,早已没有故人的消息。

    她淡然看着大商代代相传,淡然看着西边的周族如昔日的商族般兴起,商灭而周兴。

    然后是周也亡了,亡于秦手;秦灭六国却亡于楚;楚汉争霸,天下大统;两汉磅礴,三国逐鹿,魏晋之风流。

    古老的故事依旧在流传,绘声绘色的被讲述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多少年后,还有人在寂月下的空庭中吟唱:“有施妺喜,眉目清兮。妆霓彩衣,袅娜飞兮。晶莹雨露,人之怜兮。”

    一声一声,宛如翻开厚重的史书,于斑驳的字句中窥见先人绝美到零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