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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北风啸啸,满地乱琼残雪,四顾一望并无二色,满目皆是莹白。而屋内则是暖意融融,贾琅将手中的狼毫笔放下,且凝神静听黑白无常说些什么。
黑无常率先开口道:“这返香寺中的和尚却都有些问题,并不是那等六根清净一心青灯古佛的,而是终日里惦记着些风花雪月之事。”
白无常紧跟着道:“早在今年八月返香寺翻修之时,他们便趁机将这禅房与那夫人小姐住的客房里打通了个通道,藏的甚为隐蔽,一般人并发觉不了。”
贾琅闻听他们如此说,心下早已有了些猜想,登时怒不可遏,道:“这种事,也亏他们做得出来!”
“阿柒,你也莫急,”水溶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且先听他们如何说。”
贾琅只得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怒火,听面前的黑白无常继续道:
“等那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却先从那通道中吹出一股迷烟来,待那些人个个不省人事了,这才从通道中钻过来。之后照样从那里离开,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
“我们却也在那返香寺守了好几日,直至昨日方见他们如此行事,便使个仙法将那迷烟反吹过去了,因此他们竟不曾得手。只是之前......”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却都不再往下说了。
水溶也蹙起眉,墨玉般的眸子里罕见地蕴了几丝怒气,低头看怀中的人时,才发觉贾琅的双目都有些赤红了。忙在他耳畔念了些清心咒,这才看着他的脸色好了些。
黑无常冷冷道:“这般人渣,也无需饶了他们,直接让他们入那十八层地狱,也就罢了。”
贾琅却神色忧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不可如此草率,那些女子,毕竟都是无辜的。倘若此事被掀开来,只怕......”
只怕,还不知牵连多少受害的女子啊!被蒙在鼓里的,尚未出阁的,已经出阁的......哪个对她们来说,都是天大的祸患。若是一步行错,这些个女子的名节,便全部毁于一旦了。
于这世间的女子而言,名节便是世人评价她们的唯一标准。倘若污了名声,只怕被休离都是轻的,焉知没有第二个枉死的苏清?
他用手指按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却从那案上翻出一张宣纸来,道:“这上面,便是这几月来曾在返香寺过夜的女客了。”
水溶瞥了一眼那名单,上面约有一十几人,既有夫人亦有小姐,都是听闻返香寺香火灵验,特来此祷告的。
她们哪里知晓,满心期盼而来的,竟是如此的污浊结果?
水溶沉吟道:“那寺中供奉的,是哪家神仙?”
白无常道:“不是别家,正是南海观世音菩萨。”
观世音闻听,瞬间便炸毛了。
【这般龌龊之事,竟在本座的寺庙中么?真真是脏了本座的眼!】因而二话不说便要捋袖子下去揍人,【你们且等着,不让他们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本座便不是观世音!】
却见那正悠闲坐于黄花梨木太师椅上的男子嗤笑了声,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瞥过来一眼:“此时却知道处置了,之前做什么去了?”
观世音登时怒了。
【阎王,这世间又无人供奉你,你自然不知道——本座的寺庙,少说也有千百座,哪里能个个都详查?】
纵使本座是神仙不会死,也会累个半死的好吧!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贾琅缓缓道,“倒不是惩罚那些人难,只是如何护的那些无辜女子周全,实在令人为难。”他左思右想,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似乎无论怎样,都无法保得她们平安无事。
尤其是如苏清这般待字闺中的女孩子,若是这般没了清白,待到洞房花烛夜之时......可怎么解释才好?
水溶见他面露踌躇不决之色,不由得伸手,在他那如水般顺滑的长发上摩挲了好几下。
“阿柒也莫要着急,”他低声道,“这事,总归是会有办法的。”
水溶赶走了无所事事大爷状的阎王,又赶走了一脸八卦的黑白二人,在低头沉思不语的贾琅身边儿殷勤地茶水伺候,颇有些红袖添香贤妻良母的范儿。惹得天上一众神仙啧啧感叹。
【本座可从未见过那位如此殷勤小心伺候的模样,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焉能想到他也有今日?】
【却看的本座心甚悦,也好煞煞他的威风,好事,好事。】
唯有观世音向来是个慈悲悯怀的,眼见这佛家子弟做下这等祸事,心中如何能安?虽说她处置不了寻常百姓,干涉不了人间生死,但这些和尚既然入了佛门,便非与寻常百姓相提并论了。因此满心只要先与他们些教训,让那寺庙中清水尽流走,干粮尽消失,灯火尽灭,僧袍尽烧。连带着自己的塑像也凭空而起,从那庙中消失了。
这一番变化,可将那些秃-驴吓得不轻,眼睁睁望着这庙门大关,竟无法再次出去,不由得一个个皆心惊胆战,跪在地上再三念佛不提。
可是佛祖又哪里会听如此污浊之人的哀求,只在那莲花宝座上闭目养神,一丝余光也未曾分与他们。
贾琅心内思索良久,终是一叹:“罢了,能保平一个便是一个。”因而忙传了人进来,教他们出去传些市井流言,一则是那返香寺香火并不灵验,反而会招来祸患,最终导致家破人亡;二者是这祸患,可由家中清白的女儿家挡了。只是以一己之身保全全家的代价,便是或许一夜之间莫名没了贞洁,以此来保证家中平安。须得好好对待这些女子,方对得起其以身挡灾之为。
“你昨日可听说了?”
“嗨,我那邻居都亲眼见了!说是那返香寺里啊......”
这世间,偏偏就是不长脚的市井流言传的飞快。且这日许多人都亲眼见着那返香寺中供奉的菩萨像化作一阵清风去了,再无人能踏进去一步,便都信了这返香寺有祸患之说。没见观世音菩萨都不愿在这里面待了吗?
二则,世家大族中也皆闻听此奇事,将在那庙中歇息过的女孩家拉去验身,果真是不知为何便失了身。当日歇息那净室中四围紧密,一女一室,一些隙缝也无,都是自家人事先查看过的。门外门里又有丫鬟婆子们守着,因此也无人怀疑些什么,反感激这些女子为自家挡了祸患不提。
这些个失了清白的女孩子,或是被家中奉养一生,或是被哪家小门小户不在乎这些的求了去,倒也是平安一生。虽则受了些流言蜚语,终究好过闹出来失了性命。
贾琅一直着人打听着,见大多人都信了这话,这些个无辜的女子保全了一生,自是心下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便是有人为了保证甚么家风清正,便把这些女子一齐埋葬了——这原是那些坏心眼的和尚的错,哪里便是那些披着正人君子皮的衣冠禽兽们冠冕堂皇的借口了?
先解决了心头第一大难事,贾琅这才开始与众神仙商议着,如何处置那帮淫-□□女的和尚。
观世音早已磨刀霍霍,闻言顿时发过来一长串怒气冲冲的字:
【还能如何?他们可是我佛家弟子!竟如此,如此——无需与我们佛门面子,直接千刀万剐下了十八层地狱便好,教他们坠入那畜生道永世不得轮回!】
阎王爷冷哼道:
【莫要丢锅与我地府,这般肮脏之人入我黄泉,没的脏了我的地方,实在是让仙不爽。】
可是若是不交与阎王爷,还有哪个神仙好处置此事?贾琅眼巴巴地看向那行字,想想道:“这地府的网络还未连通到史府,阎王爷有事之时,怕是便不好见到湘茗了吧?若是答应了,我可让湘茗以后每两三日便往贾府来一趟,你也好见他的。”
阎王爷瞬间沉默。
见有文章可做,贾琅又再接再厉:“阎王爷就算是神仙,也是弄不懂这人心的。不如交给我,也好打听打听湘茗的意思?”
这个筹码......
一身红衣的阎王爷伸手摩挲了下下巴,有些动心了。
贾琅笑眯眯的,扔下最后一颗重磅炸弹:“听说,湘茗前世,有个念念不忘奉之为神的心上人呢。”
阎王爷果断道:【成交。】
贾琅顿时弯了弯眉眼,心下满满皆是得意之情。唯有太上老君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得叹道:
【小琅,你并非是狐狸啊......】为何要露出这般狐狸似的笑容?
是夜,已被困入庙中三天三夜无甚吃喝的和尚们眼前都开始发晕。这返香寺香火甚旺,他们哪里吃过这种苦?早有人饿极了,不怀好意的将目光在几个最为细皮嫩肉的小和尚身上转来转去,引得那几个瑟瑟发抖抱作了一团。
中间有个叫善明的小和尚,才刚刚满八岁,且心地善良。几日前,他因吃多了些果子深夜起夜,却听闻那边儿女眷住的院子里有异响,又听师兄们私下说的一些话,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想,却是全然不屑与他们为伍。只是身单体薄,无法对抗,有几次出门化斋都想往官府揭发此事,却又担心因此误了那些女子终生,因而踟蹰不决,只得在白日里悄悄儿拐着弯劝告那些女子们莫要留宿。
眼下见天降异象,善明心中早已暗自欣喜,暗暗称愿。正在那里独自打坐之时,却忽见这寺庙中黑风四起,遮天蔽日,将经幡吹的飒飒飘动。
住持忙站起身来,惊道:“哪里来的风?”
然而来的不仅仅是风,还有一个随风飘荡而来的女子。穿着一件绣满了花卉草虫的缎裙,长长的裙摆盖住了脚面,在那空中慢慢飘来,风吹起她凌乱的黑发,露出脖颈上青紫的勒痕。
“这是......”
住持还未再说些什么,便像是一脚踏入了那炼狱般,从脚底往上升腾起让人无法忍受的炙热感。仿佛有一团看不见的火正在慢慢灼烧他的皮肤,直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烧个干干净净。
血液中如同有数不清的小虫子在密密麻麻的爬动,难以言喻的痛楚让他一下子趴伏在地,痛呼出声。身旁的大和尚忙拉着他的双臂企图将他搀扶起来,叫道:“住持?住持?”
可是紧接着,那火势便像渐渐蔓延开来了,连带着身边的几个和尚都忽然满地打滚,直想扑灭那看不见的火焰。这种灼烧感实在让人觉着太过难以忍耐,有一个和尚实在被折磨的受不了,干脆一头撞在了那柱子上,想图个干净。
然而他毫发无伤,反而是身上的火焰烧得愈发猛烈了。滔滔燃起的大火让他们的头都恍如裂开了两半,翻来覆去地求饶打滚,那女鬼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嘴角浮现出了一抹让人觉着心惊胆战的笑。
“体会到了吗?”女鬼笑道,“知道将死之时,是什么样的滋味了吗?”
主持猛地向前一扑,勉强伸出手去够那飘在空中的女子的脚:“知错了,我们知错了......求求这位仙子,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饶了你们?”女鬼简直要仰天长笑,又将脖颈间凌乱的黑发完全撩开,把那道深深的勒痕展现给他们看,“饶了你们,那谁来饶了我?”
“我原本,不该是在这里的啊......”女鬼喃喃道,“我应该继续做我的苏家大小姐,在几年后寻一个四角俱全的人家平平安安的嫁了,生儿育女,慢慢度过一生......”
住持的浑身都开始颤抖,他隐约想了起来,两个月前下手的,好像便有一位苏家的小姐。
他咬着牙,把那日的两个和尚揪出来,哭道:“仙子,是他们两个人做的!不是我啊!不是我!求求你饶我一命,求求你了......”
“说什么呢,”女鬼蓦地展颜一笑,“难不成你们以为你们还活着吗?”
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令人心神都乱了的恶意,“低头看看,你们的身体吧。”
住持咬着牙,慢慢地低下头去。
随后,他看到了令他无比恐惧的一幕,牙齿都开始格格的打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胸膛早已被开出了一个血洞。
他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在这群和尚中,唯有善明平安无事,他盘腿坐在屋子的一角安然地打着坐,恍若对眼前的这一幕地狱般的景象视而不见。
女鬼也未曾过多难为他,从他身边慢慢而过,将这一连串正哭天抢地的灵魂都拿锁拷铐起来,慢慢地往外飘去。地上是几具早已焦黑的尸体,烧的连人形也看不出了,只是乌漆墨黑的一团,连面目也没有了,并不能分清谁是谁。
善明待那女鬼走后许久才慢慢站直了身,在寺庙的院中挖了一个大坑,将这些个木头似的东西全都扔进坑里去。他并未念往生咒,只是在那坑里填满了土,随即便收拾了下自己的行囊,从那重新打开的大门处离开了。
这注定,是一群无法超度的灵魂。
和尚们既永远不得转生,日日在那地狱受烈火焚身之苦,亲眼见了他们惨状的苏清却也平息了最后一点怨气,慢慢回了贾府,与贾琅道谢。
“多谢小公子,保得这些个女儿家的清名。”
贾琅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这有何好多谢的?原便是世人的错,容不下全然无辜的你们。可笑那些自称为大丈夫的男儿,将自己摆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却将那女子,全然看为自己的附属物!”他摇头叹息,实在不愿再提此事,便又关切地问道:“虽则返香寺事了,但你的父亲......"
苏清眸色清明,盈盈在地上跪了下来,倒将贾琅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作何?”他忙忙要将这女鬼搀起来。
“小公子,”苏清道,“我已是个死人了,这些个仇怨,早就该带到坟墓里去的。可是就如我母亲所说,我的妹妹却是个无辜的,倘若惩罚了他夫妇二人,我的妹妹又该如何自处呢?”
贾琅的心内猛地溢起一丝酸涩,他低声道:“他们已经为了你妹妹放弃了你,你的心内,竟不怨吗?现如今,你要为了你的妹妹,连报仇的机会也放弃吗?”
苏清苦笑着,摇了摇头,慢慢道:“如何能不怨,只是再怨又能如何?哪怕他们此时遭受了报应,我也不能再活过来。况且,我的妹妹还那样小,若是父母出了什么事......她可,她可怎么办呢?”
“与其那样,我倒宁愿自己忘了这一切。只在这里求求小公子,就让我的父母平安此生吧,待到他们都去世了,阎王爷公正清明,自然又会有论断。”
贾琅已经说不出自己心内是个什么滋味,他亦不知这苏清所言该是对还是错,又或许,这世间,哪里来的那样绝对的对与错?
他看着眼前的女鬼,与第一次相见那模样完全不同,她从眉眼处都散发着一种盈盈的光芒,站起身来时,仿佛又回到了在世时那个言笑盈盈的大家闺秀。
“......我答应你。”他最终道。
苏清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抹笑意。她最后行了一个礼,便随着窗外微带寒意的风,一路往那不断飘雪的天上去了。
贾琅从窗户里向外望去,满目皆是大朵大朵落下的雪花,一片片,将整个世界都堆成了冰天雪地。像是所有的阴霾都被这飘下的大雪掩埋了,只留下干干净净的、白茫茫的一片。
冬天,终于彻底,来临了。
这一年的春闱,贾琅亦下了场,在殿试上口齿清楚对答有方,又兼年纪甚小形容俊美,被圣上钦点为探花,又喜其少年有为,破格封了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一职,只令其先跟着礼部官员学习各项事务,暂不令其领实职。
有心人都能看得明白,圣上这分明是要重用贾琅,只是碍于其年纪太小,怕众人不服,因此有意再栽培栽培。既深知圣意,少不得便有人上前奉承,连带着贾赦贾大老爷这几日也多了许多宾客,直乐的他脸上都开了花,每每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挂在嘴边。唯有贾母心内不悦,又想着自家宝玉着实是被这大房子孙压了下去,便愈发冒火,暗暗想着,定要为宝玉娶一房富贵又显达的媳妇,方能保得宝玉一生顺遂无忧。
这日水溶因多日未见自家媳妇,便骑了马往贾府去了,却在那朱门前,看见贾琅与一形容俊美的少年郎并肩而来,二人说说笑笑,好不亲热。
水溶登时觉着,门前那俩石狮子的头都绿了。
他驱马向前,倒是贾琅先看见了他,遥遥地抿嘴一笑。那身畔的少年郎随后却也看见了,忙下马行礼道:“原来是世子,下官失礼了。”
水溶睬也未睬他,全作看不见,只向贾琅问道:“近日可好?”
贾琅笑道:“不能再好了。”
什么叫不能再好了?水溶的心内登即翻天覆地搅了满满的酸,往那少年郎面上打量了片刻。看看这脸,和阎王有的一拼了,都是个小白脸,一点男子气概都无;再看看这身材,又瘦又平板,哪里比得上自己这般高大?再看看这着装,一身白,也不觉得晦气!
水溶理直气壮地想着,全然忘记了自己素日里也都是一身银白锦服。
总之,情敌看情敌,那就是不可能爽的!
你等着!若不教训教训你,本座就没法再当这个神仙了!
天上一脸茫然的众神仙:
【是本座的错觉吗?总觉着这空气中突然满满都是火药味呢......】
【本宫怎么觉着,那位看起来像是要扑过去大人的节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