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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安好?今儿您起的真早。”
黛玉被身后的忽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淡紫色底碎花小袄,下系着月白纱裙,不是安姨娘却又是谁?黛玉便微微笑道,“原来是安姨娘,方才还未见呢,怎么忽然就到我后头了,吓了我一跳。”
安姨娘原是林如海同僚的族侄女,姓安乳名如蜓,后来许配给了林如海做姨娘,算是个良妾,又因自诩容颜姣好,又是良家子,念及主母多年未育下子嗣,方进府时不免有些心高气傲,本想搏个二房奶奶做,日后再生下一儿半女,虽没正室名头,也能和正房夫人平起平坐,故而在林夫人面前也不甚恭敬。林夫人出身荣国府,如今虽有些败落了,当年也是头一份的世家嫡女,更兼又是家中长辈宠大的,彼时林老夫人又已过世,林府后院便是林夫人一手把持,如何容得下她猖狂,很是整治了一番。林如海又厌她不懂规矩不敬主母,虽然念着同僚好意,心中也不大喜欢。
而后多少年过去了,这安姨娘也仍旧是个姨娘,好不好也有几个小丫鬟伺候着,府里下人也叫一声姨奶奶,与另几个姨娘平起平坐。然而这安姨娘心中总是有些不忿,好不了多久便要闹出些事故来,不过那些小打小闹,却也入不了林夫人的眼,兴致来了便逗弄一番,全当招了个女先儿解闷了。
那安姨娘也没带个丫鬟,孤身一人,此时有些哀怨道,“我是如草荠一样的人物,原就不入姑娘的眼,姑娘看不着我也是寻常。”
黛玉皱了皱眉,不知这安氏又有何意,虽不大看重她,然而到底是父亲房里的,也是府里半个主子,不好当着丫鬟的面和她计较。一旁陪侍的茉莉早就开了腔,“安姨娘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从姑娘身后窜出来,好歹没把姑娘吓着,若是吓坏了姑娘,太太只怕是要生气了。”
黛玉闻言含笑的看了安姨娘一眼,笑斥道,“我哪有那么精贵,你们当我是什么,一碰就碎?”说着又转头向安姨娘道,“方才您说什么,什么入眼不入眼的,我没听清呢。”
那安姨娘勉强笑道,“姑娘听岔了,我是说是我自己莽撞了。”
这安姨娘便是这一点好,虽然时不时弄出些小岔子,却也倒是见风使舵的快,见好就收,或者说是一碰壁就缩回去了,倒也不敢闹出什么大事,说到底,还是之前被林夫人整治怕了,不敢得罪正室和嫡出子女的。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林夫人才容忍了她这么些年。
黛玉便回头半俯下身,这里正种着些盛放的芍药,黛玉用手轻轻拂过花瓣,茉莉取了竹剪道,“姑娘,这芍药开的这般妍丽,拿回去给太太插瓶必是极好地。”
安姨娘便在旁道,“原来姑娘是要给太太挑花儿,依我看,这芍药便是极好的了,拿回去插瓶也好,插在头上也好,太太都必是极喜欢的。”
黛玉却是改了主意,站起来道,“算了,若是剪下来,这花便亡了,未免可惜了。倒不如待会叫两个婆子拿个瓷盆来,移一株好的搬到母亲房里,这样母亲可以在房里看到花儿,又不会伤了这花了。”
一旁的兰绡闻言便笑道,“姑娘这主意好,我着人拿盆子去。”说着也不待黛玉发话径自跑走了,茉莉几次喊不住她,不免嗔怪道,“这丫鬟,总是这般说风就是雨的,当再学学规矩才是。”
黛玉便笑道,“她还小呢,也别很拘了。”又笑着对安姨娘道,“姨娘久不在母亲房里伺候,大约不知道,母亲一贯不爱在头上戴花,纵要戴,也只戴那纱花,绒花,不爱这鲜花的。”
安姨娘面色有些僵硬,呐呐不敢言。心中却道,这丫头这么一说,倒好似是我不对似的,这府里谁不知道贾氏防我们这些姨娘和防贼似的。就是不叫我们去立规矩,看着是慈悲,其实还不是防着我们见老爷。这常年累月的把我们拘在院子里,谁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儿草儿的。
一旁黛玉却并不管她,径自和茉莉挑起花儿来,不时议论那朵花开的鲜妍,那株开的颜色正,说说笑笑,倒也自得其乐。
这主仆两个说话,安姨娘在旁边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又因方才被黛玉和身边的丫鬟一顿抢白,不由暗悔自己不当走出来的。然而想到心中那一事,不免又动摇起来,夫人寻常不让自己去正房,自己也难得见一次老爷,夫人又不喜自己。可是这姑娘却是老爷夫人的心头肉一般,若是能哄得姑娘在老爷夫人面前帮着美言两句,那事儿说不准就成了。
原来,在林府全家迁到扬州之前,安姨娘的兄长曾来寻过她。这安家祖上虽也是耕读之家,甚至族中还颇出了几个有能耐的官员,可惜枝繁叶茂之中却也隐藏了些许枯枝败叶。
如这安姨娘之兄,姓安名仁庭,便是个吃喝嫖赌,无一不做的恶棍。当年安姨娘进林府,原就是因他欠了一笔赌债,险些被逼着卖了老婆妹子。亏得这安如蜓原先跟着早亡的老娘去族伯母那里请过安,便去求她庇护。后来因为这位族伯父的帮忙好歹过了难关。可是这家徒四壁的,日子也再难过下去了,安仁庭之妻不堪忍受,便弃了幼子自请下堂。独留这一对父子并安如蜓这一个姑娘艰难度日。
及至后来,安如蜓经族伯父伯母安排,进了林府,林夫人虽然治家严谨,在银钱上却是个大方的。安姨娘手中宽裕了,到底念着兄长侄儿可怜,便自然而然的开始接济兄长侄儿。这安仁庭也是个不事生产的,索性就依着妹妹过日子,也没惦记着再娶,雇了个老婆子伺候爷俩,也就这么过了。只是这人虽然自浑家走后收敛了些,却到底旧习难改,好在妹妹到底念着旧情,每每他欠了赌债,总托人送了些首饰拿去置换银子给他还债。然而如今儿子也大了,却仍没个营生度日,又兼这做父亲的又是那样一个人,自然也就没有哪家的姑娘乐意嫁过来。这安仁庭便动了请妹妹帮忙,让儿子在衙门寻个差事,说起来好歹也是吃官家饭的,说出去也好娶媳妇,继承门户。
而这安姨娘虽如今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别说寻差事了,就是接济这父子两个的银两还是亏得府里月银多,每季又有些新鲜花样的丝绸锦缎并头面首饰,她又素来小气,好歹才省下来的。而如今兄长却让她做这等难为她的事儿,有意回绝,却耐不住人家苦求,又听兄长劝自己,毕竟年纪也大了,估计以后也难以有自己的骨肉。林府虽然富贵,只是老爷年纪毕竟大了,寿元又能还有多少?林夫人有素来是个厉害的,只怕老爷死后自己还是要出去的,那时岂非还是要靠这侄儿养老?
安姨娘这样想来,稀里糊涂的竟也答应下来,事后再要后悔,却也不好说了。只是林夫人看的严,林老爷又不喜她,她一月两月,竟也寻不着机会说。若是求林夫人呢,又恐她一口回绝,倒时再求老爷,又是很得罪她一场。索性就用了拖字诀。眼见着那边越催越紧,后来见林家来了扬州,也雇了条小渔船,悄悄尾随而下,竟也没被人发现。后来又托了人来催,安姨娘实避不过,身体也硬生生的给愁坏了,每日里体乏少眠,又嫌自己屋子里闷,故而常常走到花园子里散步消遣,正巧这日心烦之时撞见了黛玉,这才不长脑子的说了几句挑衅的话。却被句抢白弄得不知如何收场。
此时,兰绡已领着几个小丫鬟并几个婆子,小心翼翼的把花儿移到那白瓷花盆里,又把花丛恢复原状,方等在那里。黛玉看着天色,估摸着父母当已起了,便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该给母亲请安去了,请姨娘自便。”说着便要走。
安姨娘前思后想,虽则请嫡出姑娘帮忙说项给姨娘家亲戚找差事实在太不像样,照理姑娘也必不会答应。可是自己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这一个好歹也是个主子,总比自己这尴尬身份强些。再说了,如果万一应了呢,这丫头虽是嫡出,到底年纪小,能懂什么,自己压了性子好好哄一番未必不会言听计从,难办的是她身边的丫鬟可是夫人的人。想到此处,见黛玉要走,却还是有些踌躇,被他们奚落一顿不要紧,若是惹怒了夫人,安姨娘不由打了个寒战,想想还是不敢出言。
黛玉方走了一两步路,却又听后头声音道,“姑娘稍等。”再一回头,却是安姨娘赶上来了,笑道,“我也好久未曾给太太请安了,若姑娘不嫌弃,还请捎上我,也让我尽尽孝心。”
原是安姨娘心里着急,一时便心里便激出了个馊主意,和姑娘一同去请安,不管老爷在不在,往夫人面前一跪一哭,当着所有人的面去求太太发发善心,说的可怜些,再求姑娘帮自己求求情。想自己到底也是轿子抬进来的姨奶奶,立了文书的良妾,这般不要脸面的低三下四,太太总该怜惜些的。
安姨娘心中这般想着,却听黛玉道,“我记得太太立下的规矩不是初一十五请安的么,今儿既非初一,又非十五,又不是什么年节的。姨娘有心孝敬是极好的,可是也当顾忌这太太立下的规矩才是。”
安姨娘脚下一僵,笑道,“姑娘说的也是,只是我们这等做婢妾,原就当伺候好太太,虽说太太怜惜,我们也当尽婢妾之责,好好立规矩才是。”话虽这样说,心中却不由咬牙切齿起来,若非有事相求,自己又如何会这般轻贱自己。
黛玉不由颦眉,旁边茉莉正欲出言驳斥,却见黛玉摆了摆手,正色道,“姨娘这话不通,什么是婢妾之责,什么是规矩。在林府里,太太是主母,她说的话就是规矩,遵守她的话就是婢妾之责。我虽是小辈,却还当得这林府主子,照我说的,除了我林家的祖宗家法,和父亲决断的事物之外,听从太太的话,遵从太太的意思,这就是林府的规矩。守好这规矩,可比什么请安要重要的多了。”想想又道,“便是如孙姨娘,和母亲多年主仆之情,想要去给母亲请安伺候,也是要先派个小丫鬟来请示母亲是否有空,得了允许才来呢。更不用说另两个姨娘了。安姨娘也当多用心些才是。”
安姨娘在一旁僵硬了身子,气的说不出话来,半日才憋出一句,“谢姑娘教诲。”再一抬头,却见黛玉早在那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搭着兰绡的手走的远了。不由更加气怒,见旁边的花丛里一朵大红的芍药开的正艳,尽也不管许多,一把扯下来,揉搓成一团弃于脚下,仍不解气,还用那绣花鞋儿横竖去踩一踩,口中道,“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摆什么谱,摆什么主子神气,若非我时运不既,若非我。哼,初一十五是吧,我定要那贾氏当着所有人的面应了这事儿,我还就不信了,我一个做盐政老爷姨奶奶的,还就没法给我侄儿安个差事。”
安姨娘这不过是发泄之言,却不知怎的旁边的花丛忽地发出些声响,不由吓了一跳疑心有人,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小心翼翼的探身过去,却见并无他人,不由喘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不过是风,吓死我了。”说着到底不敢再胡说八道,匆匆的扯了帕子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把那踩烂的花儿用鞋尖儿踢进花丛里。
却不想,待安姨娘走出好一阵后,另一边的树丛后竟转出一个妇人来,穿翠色长袄,头上簪了一只赤金簪子,还不起眼的簪了朵小小的栀子,看起来也算是简单大方,可不就是方才黛玉还提到的孙姨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