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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朝二百三十一年深秋,霞飞宫,锦枫殿。
“你说什么?!”坐在铺着锦绣织毯的玉雕龙凤榻上的男子紧皱起了双眉,“你对这消息有几成把握?”
“奴才大话不敢说,起码有七成。消息是从碧泱宫传出来的,应该没有假。主子,您可要想想办法了!”马总管躬身为眼前的绝色男子添了新茶,低顺的眉眼间尽是焦急。
“想不到啊,真想不到!”男子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瓷盏,“本君没想到那姓冷的竟然也会怀上儿子!他不是一向是只不会下蛋的‘鸡’么?”话音落时,茶盏应声而碎,四处迸溅的茶水将男子的锦袍打湿了些许,尖利的碎瓷片也割破了他的脸颊,一丝血线出现在了如雪的肌肤上。
马公公顾不得自己也被溅湿的衣裳,赶紧取了干帕为他吸衣上的茶渍,心疼道:“奴才这就为您换身干净衣裳去!您生气也就罢了,怎的还弄伤了脸!这让皇上看见了该如何是好……”
司秋贵侍伸出食指轻轻抹掉了脸上的血线,用两指摩挲着指间的血滴,笑着道:“衣服不用换了,也不用请太医过来了。既然那姓冷的都要生儿子了,本君还要这张脸有何用呢?既然连脸都没有了,本君还何苦穿这些漂亮衣裳呢?”
“哎哟主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马公公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就算冷皇侍生了儿子,那也比不过您姿容绝世。只要您想点法子牢牢抓住皇上的心,这后宫中最受宠的一定还是您!”
“你懂什么?”司秋白他一眼,“总之绝不能让姓冷的把儿子生下来。你可知为他看诊的御医是太医院的哪位?”
马公公低着头想了半天,最终犹犹豫豫地说:“好像是……郑太医?这位大人跟奴才可不熟啊……”
司秋贵侍嘴角溢出一抹冷笑:“果然是郑杏之那个蠢材。他是那姓冷的养的走狗,本君策反多次都未能成功,还能指望你?罢了,本君先去看看臻儿缓缓气,你就别跟了。”
离开锦枫殿,红衣男子孤身一人走在通往承恩殿的路上,瘦削的背影看起来竟有几分寂寥。西配殿的吴启坤遥遥望见他从门前经过,专门起身摇着折扇看他,又和身旁的小太监相视一笑,眼中有藏不住的讽意。
恰逢深秋时节,霞飞宫种的枫树都披上了红妆,巴掌大小的枫叶就像一团团火种,点亮了这座寂静宫殿的每一个角落。纯净高远的蓝天下,好像只有这满目的红,如烈火般燃烧着岁月年轮与人世种种。一阵凉爽的秋风拂过,几片枫叶晃晃悠悠地飘落到了男子的身上,似要与他那火红的衣裳融为一体。
男子拾起肩上的一片落叶,看着上面清晰的纹路,忽然想起当年,似乎有人也曾送他一片这样的红枫叶,那叶子上还写有一首那人亲自作的词。好些年过去了,他多么希望能再听到那人念那阕词给他听,可是他能听到的只有每晚自己寂寞的箫声,乘着夜风穿越过一座座深宫墙院,也翻越过城墙断垣,乃至于历经千山万水,却始终都吹不到那人的心里。
承恩殿前只有一个宫人在打扫台阶,看到许久未见的主子来了,诚惶诚恐地将他往殿里迎。
“臻儿近来如何?”司秋贵侍斜睨着在教养宫人膝上端坐的小肉球,语气颇为冷淡
“回君上,大皇子殿下已经会说些简单的词语了,也长高了不少呢!”教养宫人喜滋滋地将小肉球往上举了举,似乎是想让他站在自己膝上。
“父侍,抱抱!”小肉球朝男子张开了软乎乎的手臂,脚也开始乱蹬。
“别过来,没看见本君在抽烟吗?”一支纯金雕花烟杆拦在了小男孩的手臂前,“想不到你还认得本君是你的父侍……倒是机灵。”
“是啊,殿下聪明极了,学什么都挺快,将来一定学问出众,还会是位明君……”
“这话未免太过绝对。”司秋打断了教养宫人的话,“不过本君就这一个儿子,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你可要好好培养他。”
“小的一定不会辜负君上的信任。”教养宫人笑着道。
小家伙没有得到父侍的拥抱本就泫然欲泣了,现在看到父侍一直在和教养宫人说话,根本就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心里更加难过,哇哇大哭了起来。嘹亮的啼哭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令闻者无不心下恻然。
“不许哭!”司秋贵侍朝他吼道,“男子汉大丈夫,为这点小事就哭哭啼啼,还怎么成大事?你想要我抱你也可以,等到你坐上龙椅那天再说吧!”
教养宫人本想为自己的小殿下求情,可看到司秋的脸色,怕得赶紧闭上了嘴巴。
才一岁多的燕云臻不明白“龙椅”的意思,眨巴着双眼看着自己的父侍,不过哭声倒是暂时止住了。他觉得父侍好凶好凶,身上也总是有股刺鼻的味道,可他就是好想父侍能抱上自己一次——他真想知道父侍的怀抱和教养宫人的有什么不同。父侍的怀抱会不会和父皇的一样,是硬硬的呢……
“你方才说他会说些词语了,那你尽快让他学会这三个词:一是毁灭,二是欺骗,第三则是死亡。”司秋贵侍对教养宫人道。
“可是殿下还这么小,学这些词有什么用呢?”
“不该你管的就别多管,你每天教他就是了。希望下次我来看他的时候,他能流利地说出这几个词,明白了么?”
“诺。”教养宫人愈发同情小殿下了,心道这宫中万人瞩目的皇子还没自己过得舒坦。
同一时间,尚德宫,尚书局。
尚德宫是宫中六局之所在,六局即为尚书局,尚衣局,尚仪局,尚食局,尚寝局和尚宫局。凡是在大选中落选君侍而成为宫人的少年们,如果不是入各宫服侍主子们,便是要入六局做事。其中御膳房比较特殊,它既属于尚食局,又是相对独立的一个部门,不由宫人握其权柄。
“慕清迤,你看看你抄写的四传,错字这么多,我还怎么和上头交差?”
慕清迤揉揉酸疼的眼睛,对面前大发脾气的青年道:“对不起杨宫人,我昨天一宿没睡,帮你抄了这些已经是尽力了……”
“不行,你得替我重新写一遍!我比你早入宫三年,自然是知道尚书局的规矩的,你不在明天之前把这些全部誊抄完,我可就要挨板子了!”
“可是……”慕清迤很想说你挨板子管我什么事,但他知道如果这杨宫人挨了板子,他自己肯定也是没好果子吃的,所以只能低着头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忙活了一整晚的慕清迤看着眼前只写了一半的书卷,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锤了锤已经僵硬的肩膀,捏了捏似要断了的手腕,对着杨宫人向他走来的身影打了个寒颤。
杨宫人看着桌案上大片的空白,对着慕清迤阴测测地笑道:“看来你这次是非要我挨板子咯?”
“不是的!”慕清迤赶紧摇头,“我是真的写不完了。等上头怪罪下来,我一定帮你求情!”
“你的求情会有用吗?”杨宫人一把将他从桌前推开,“既然我要受罚了,那你也不能幸免!”说着,他将盛满墨汁的砚台打翻在桌上,乌黑的浓墨立即将宣纸统统染黑,不管是空白还是有字的地方,都成了一团黑色。
“慕宫人,一会儿到了刑堂我就说是你故意将墨砚打翻,害我完不成上头交代的任务。这样一来,我说不定不会被处罚,而你……”
“你怎么能这样!”慕清迤红着眼抓着他的手道:“我好意帮你抄书,到头来却反被你陷害!你以为大家都是瞎子吗,没看见是你故意这么做的?”
“可笑,有谁看见了?”杨宫人故意大声说道:“现在这么早,大部分人都还没到呢。你啊,就等着领罚吧!”
当跪在刑堂冷冰冰的地板上的时候,慕清迤才明白原来真的没有人愿意为他作证。在宫里生活,人人都求自保,根本不会再有人和一年前的顾思书一样帮自己。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也是被人陷害,整个御膳房里只有思书一个人挺身而出,让他不至于人头落地。那个时候他还不觉得这有多难得,直到今天,他才发现思书在大殿上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紧张自己的表情,都是那么地动人,也让他无法不恨。
“啊,痛!”第一下板子落在身上的时候,他就疼得直想落泪,但他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他不想再软弱下去了。
木棍挥舞的声音在昏暗的刑堂里格外地清晰,每一下都似乎拍打在他的心上。痛,真的好痛,可是没人会来救自己了。他最信任的思书也欺骗了他,当上了君侍,他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除非……
为什么这个世上总是坏人欺负好人,总是坏人得道,而好人却无法出头?如果他也做一个坏人,比杨宫人他们更加恶毒,他是不是就能报复他们了?
慕清迤趴在硌人的长木凳上,忍受着笞刑带来的痛苦和耻辱,暗自发了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