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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
京城南城锦芳里六条桂花胡同里,住着十二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的男主人是开棚铺的棚匠,人称棚匠许,在京城就算不是头一名的好把式,也能占上三甲,除了“圣上”打进京城的那小半年人心慌慌的生意清淡些,谁做皇上,天下姓谁都从年头到年尾忙个不停,他为人又老实顾家,赚的钱除了留几个酒钱零用之外,通通交到家里。他媳妇刘氏是家里原是开剃头铺的,为人精明贤惠,把钱把得死死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一家人住了前后两进的院子,前面白天开铺子,夜里住着雇来的伙计,来学徒的徒工。后面一进自家居住,刘氏生了两女两儿,个顶个的聪明伶俐,街坊四邻的没有不羡慕许家的好日子的。
许家的二女儿许桂香是个性子极好的女孩子,上有因是父母头一个孩子受尽宠爱的长姐,下有两个继承家业的弟弟,她自然是受忽视的,桂香性格又内向害羞,从不惹事,每天只知道默默地帮忙里忙外的娘做家务活,这样一个孩子,让人放心,也让人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她的感受。
直到有一天常来串门的邻居做官牙宋大妈拿着一双做了一半的鞋到许家,明着是找刘氏要鞋样子,暗地里与刘氏一起关起门说了许久,刘氏忽地提高了声音,直接把宋大妈赶了出去。
宋大妈一边拿东西盖脸一边喊着,“桂香妈,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桂香一个人去了,你们一家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你要是觉得好,就让你闺女去,我们家闺女不卖!”
“唉呀,我闺女不是生日时辰对不上嘛,要是生日时辰对上了,我欢天喜地的送她走!又不是做童养媳也不是给人做小,只不过是去无香庵那样有钱人家常去的尼庵当几年尼姑,人家说了,年年多给供奉,还送小丫头进去伺侯,绝不会让姑娘受苦……多好的事啊……”
“滚!滚!滚!我家不缺我闺女那口饭吃!滚!”刘氏见她还在说,拿了墙边的扫把直接打了过去。
宋牙婆见刘氏真生了气,立时飞快地跑了出去。
棚匠许那天晚上回来的晚,进屋一看媳妇没睡觉坐在炕边红着眼睛做针线活,心知媳妇这是生气了,赶紧过来赔小心,“媳妇儿,你咋还没睡啊?谁惹你生气了?”
“还能是谁,你呗。”刘氏指着炕上正睡着的四个孩子道。
“我?我又干啥了?”
“往日里叫你不要理会宋牙婆两口子,你偏说他们两口子人不错,时常往家里领不说吧,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瞒着背着,连孩子的生辰八字都让他们晓得了……”
“你瞧你说的,咱们家四个孩子就在这儿生的,街坊邻居住着,孩子们哪年哪月生的谁不晓得……”
“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把桂香的生辰八字给宋牙婆了?”
“不是……不是……这不是前几天路上遇见宋牙婆了嘛,她问我桂香是不是六月里生的,我说不是,她是八月初三生的,她又说记得你生桂香的时候天还没亮透,我说是啊,桂香是卯时生的……闲聊而已啊……”
“你个蠢货!她套你话呢啊!自家闺女的生辰八字,哪有那么轻易给人的!”刘氏恨不得拿鞋底子抽他,“今个儿她上咱们家来了,说有一户顶顶尊贵的人家里的小姐生了重病,有位高僧说这位小姐非得出家才能平安,若是舍不得可以买个同年同月同时生的女孩做替身舍到庙里……这家人心疼女儿,满世界的寻这样的女孩,她一听说这事儿啊,就想起咱们家桂香好像是八月里生的,就找你问了,一问果然年龄、月份、日子、时辰都对上了……”
“啥?还有这事儿?我想想啊,我好像先前听人说过有这么一家人家,是谁家来着……对了,是雷家,雷家可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雷侯爷与圣上是一个头磕到地上的把兄弟,手里掌着京城三大营的头一营……”
“怎么?你也有心让二丫头去给你争个泼天的富贵来?”
“哪有的事啊!这个宋牙婆实在是太可恶了!她是看着咱们家桂香长起来的,她闺女小六月跟咱们桂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呀……我咋这么笨呢,小六月跟咱们桂香是同一年生的,她咋能不记得桂香比她们家六月小……”
“你啊!除了干你的那点活精明,平日里就是个傻子!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宋牙婆晓得了咱们家闺女的八字,若是雷家找着了替身还则罢了,若是找不着……咱们家闺女……”
“他们还敢硬抢吗?”
“唉!你说了,人家可是皇上的把兄弟,跺一脚四城乱颤的人物,他若是硬抢,谁能阻拦?皇上吗?皇上不帮着抢就不错了……”
“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就不信了,诺大一个京城,只有咱们闺女一个与他们家的闺女是同年同月同时生的……”
“都怪你!平时让你陪我说两句话你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别人问你咱们家的事你倒话多了!”
“又怪我!又怪我!这事能怪我吗?”
“我不管!今晚你去前面铺子睡!懒得瞧你那张脸!”
“嘿,你这婆娘……”
“你去不去?去不去?”
“我去还不成吗?真是的……”棚匠许一边念叨着一边往前面去了。
刘氏尤在灯前叹息许久,这才吹了灯上炕睡觉。
她没察觉的是二女儿桂香在她躺下之后,睁开了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娘这么说……真的没事了吧?不会卖她去做姑子吧?
这世上的事啊,有时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过了三天,宋牙婆带着一个穿着锦袍中年人来到了许家,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豪奴,这人是侯府的钱管家,说得还是买桂香做替身的事,这回是大白天来的不光许家的人知道了,前面的伙计、学徒、外面雇来干活的棚匠都知道了,隔着一道门瞧着院子里发生的事。
钱管家长得很富态,说话很客气,可客气里透着骄矜傲气,“我们家侯爷听说了你们家二小姐与我们家二姑娘是同年同月同时生的事,托佛祖护佑才有这么大的缘份,也晓得你们家家境尚可,不缺闺女的卖身银子,可总归是个心意……”他一边说一边闪开身子,后面的豪奴一掀箱子盖,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银锭子,“这两口箱子,一口箱子一千两银子,一共两千两银子,给你们家做安家费,我们侯爷说了,以后与你家当成亲戚走动,但凡有什么事,只要您家里往侯府里送个信儿,没有不允准的,闺女嫁人小子读书考功名成亲,侯府也一准儿送个大红封……”
“您别说了,这银子我们不要,闺女我们不卖,侯府这样的亲戚我们高攀不上。”刘氏斩钉截铁地说道。
“许夫人,您不等您家的当家的回来再说?”
“我们家当家的做不了家里的主,我一个人做主了,我们一家子六口人就是一齐在大街上要饭也要在一处……”
“哎呀,桂香娘,你就别在这里犟了,老许家几辈子的棚匠,虽说不缺钱花还不是赚辛苦钱?你家的大小子和二小子多机灵的两孩子啊,在私塾里念书先生都夸赞学问好,若是攀上了侯府这样的亲戚,日后为官作宰您做个老封君岂不美哉?你不能光为闺女想,得为儿子想想,再说了,只不过是去尼庵里出家,侯府啊,年年要往奉国寺、无香庵供奉上万两的香火钱,你闺女是替他们家闺女出家的,哪能受委屈……无香庵的尼姑岂是一般的尼姑可比的?常年出入大户人家,威风八面的,等闲人家的太太都没有那么大的体面……”
“你别说了!我说你个宋牙婆,人都说牙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往日旁人说你的坏话,我还替你分辩几句,说你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没想你真是个烂心烂肺的污糟人,桂香可是你看着长起来的,头一遭你问我,我没应,就该把这事儿忘了,你却为了那点子中人红包把这些个人招到我家里!以后我家与你家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刘氏指着宋牙婆斥骂道。
刘氏是先生了两个闺女后生的女儿,大女儿桂芝看着这些人抬着银子要买妹妹,紧紧搂着妹妹不撒手,两个儿子是一对双胞胎,见有人要买二姐也气恨得不行,跟着指着宋牙婆骂个不停。
家里闹成这样,早有小徒弟跑去棚匠许做活的那一家找他,他紧赶慢赶回了家,家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邻居,有人说他要发大财了,有人恼恨自己家闺女生得时辰不对不能为家里赚那许多的银子,还有人劝棚匠许,舍了二女儿,为自家换来荣华富贵。
棚匠许挤进了自己家,瞧着院子里的两大箱银子,一时有些恍花了眼,银子啊……往常都是一两二两的见,自己家攒了这许多年也不过不到一百两银子的家底,夫妻两个私下里说起来已经觉得心满意足,此时却是两千两白花花足斤足两的雪花白银摆在自己的面前……
“孩子的爹,你发什么愣!”刘氏高声说道。
“孩子的娘,你这又是吵嚷什么,人家远来是客,还是请到屋里喝茶慢慢说话为上。”
“慢慢说什么?桂香不卖!”
“许夫人,我们家也不是买,只是想求贵府的小姐替了我家二姑娘的名,去无香庵出家……”钱管家是何等样人,瞧着棚匠许的眼神就知道他动心了,是啊,如此泼天的富贵摆在面前,有几个人会不动心呢?
“孩子的娘,只是出家……无香庵是个干净地方,不是那些个野路子能比的,咱们家桂香去了,是去享福……”棚匠许说道。
“你个狠心的贼!平日里瞧着是个好的,没想到见了银子竟也变了!”刘氏高声骂道,“你瞧着我们娘们不顺眼,我带着桂香回娘家去就是了……”
“舅兄也往这边赶呢,他也说桂香去得值……”棚匠许小声说道。
“你说什么?”
两夫妻吵嚷了起来,刘氏哭个不停,棚匠许不停地赔着小心,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又来了几个人,这几个人有男有女,正是刘氏的娘家人,他们来了不是帮刘氏的,竟也是劝刘氏卖女。
刘氏被逼得不行了,一眼瞧见了院子里的井,竟要投井明志,桂香见此情形,紧紧抱着刘氏的大腿,“娘啊,娘啊,您别死啊,我去!我去!不就是出家做尼姑吗?我去就是了!”
七年后
无香庵
无香庵东侧有一处单辟出来的院子,小院子以竹为林,以松柏为器,另有一小小莲塘,养着碗莲和几条锦鲤,清幽雅致极了。
此处正是法号静贞原名桂香的居所,七岁出家,如今已经一十四岁,在外面应是豆蔻少女活泼灵动之时,她却安静的似四十岁的得道高僧一般,轻拈佛香三柱,供到佛前,默念心经法咒,心中一片平静。
“静贞师姑。”伺候她的小尼姑名唤妙淳,静贞是拜在八十岁的掌庵师太慈念大师门下的,尼庵里除了几个已经四五十岁的师姐,各个都是她的晚辈,妙淳是乡下穷人家的孩子,那家人信佛因生了太多女儿养不活,又舍不得丢弃,养到四岁送到了庵里。妙淳看着小,年龄比静贞还要大上两岁,从静贞一进庵就伺候她。
“妙淳啊,什么事这么开心?难不成又有什么人家要来咱们庵里做法事?”无香庵是京中第一大尼庵,达官贵人亲眷常来常往,一年到头法事不断,这些人家又向来大方,连妙淳这样的小尼姑,也能得一个红封,混上些好吃食。
“这次啊,是雷侯府的良弓县主要来咱们庵里暂住,主持已经吩咐妙离、妙音几个师妹过去打扫精舍了……”
雷侯府?静贞死水一般的心起了一阵的波澜,竟然是她来了吗?
“对了,静贞师姑,你是……”妙淳想起静贞师姑是雷二姑娘的替身。
“是啊。”所谓同人不同命,有些人生了一场病就得了天大的功劳,要买良家女儿做替身出家不说,还要拜宫里的皇贵妃做干娘,得了县主的封号……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吃了嗔意,连忙颂起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