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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公来了。”良久,皇甫公子从棋盘移开视线,终于见到了站在一旁的太公和张睿。
桌上已经是一盘残局,黑子被白子围追堵截,却并不是全无生路,正有山穷水复,柳暗花明之态——孔雪笠这是在下指导棋。
可惜这个学生不精此道,心性耿直,全无心机,因此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番好意。
孔生讲残局收了,请太公和张睿一同坐下。此时秋风凛冽,草木染霜,坐在四面开放的亭子里饮茶,既风雅又开阔疏朗。
“先生用心教导不孝孙儿,如今跟您学习不过一个月,他整个人就有了很大不同。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您表示感谢才好。”太公谦虚的说着感激的话语,虽然言语平淡朴实,感情却诚恳真切。
“太公太过客气了。这些日子,我和皇甫公子朝夕相处,坐卧都在一处,实在很明白,他本质就是一块璞玉,不需雕琢,也能见灵光。我所做的,不过是稍稍启发他的心智,增长他的阅历。然而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手段。”
太公抚着胡须,满眼慈爱和欣赏地看着孔生,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张睿见他有笑意闪过,却只是听他和孔生说一些家常的话语,有些摸不着头脑。
“月奴今日怎么来了?”太公仿佛不经意地转了话头。
“您说五日一次,我自然听您吩咐,今天正好是第五日,又加上我和先生想要对弈,有琵琶相和难道不是一件乐事吗?”皇甫公子笑起来极为俊逸,有种少年的霞光,让人无法正视那种充满活力和喜悦的笑容。
“没想到月奴的琴声,能够得到先生垂爱。若是先生您不嫌弃,不如让我来做个媒。月奴她是我收养的女孩儿,如今年方十八,容貌秀丽,举止端方,有知书达礼,定然能够给先生红袖添香……”太公说起月奴来,一百个满意,于是对着孔生极尽赞美之词。
孔生听到太公这么语出惊人的话,也只是淡淡拒绝:“太公抬爱了。我本来只是一个流离失所,没有家业的书生,得蒙朋友帮助和太公的恩情,才有机会给贵公子做了坐馆先生。虽然如今也算有所寄托,却依旧一事无成,哪里值得您家里的姑娘将终身托付呢。还请您一定要收回成命,千万不要坏了姑娘的清名。”
皇甫公子屏气宁息,直到孔生说了这样一番话,才恢复充满活力的笑意。
“竟然是如此吗?先生果然有大志向。只不过先成家后立业也不妨碍呀。您如今孑然一身,难道不需要以为贤内助来打理家事?”太公显然还是不想放弃劝说。
孔生虽然言辞非常婉转,对太公和月奴都赞不绝口,却死死守住口,一点没有松动。太公只能遗憾地叫他再思考几日。毕竟如今他和月奴都年纪大了。
太公正想着给月奴找个好人家,正巧孔生不论仪容还是风度,都是不可多得的良人。若是寻常人这般推拒两三次,太公就要生气了。只是他对文人推崇备至,又实在喜爱孔生品格,于是三番五次给孔生机会。
到底是从小养大的,太公见孔生态度坚决,还是加了一句:“若是三天之内,您还是这样的想法,我也就不再勉强您了。虽然不比先生才华横溢,我们族内却也有不少青年才俊……”言下之意就是,若是你一直不珍惜机会,我也有很多备选。
终究四人之间的气氛,并没有因此就破坏了。四人都满腹经纶,尤其是孔生和太公,往往从一个小问题,能够引发出许多的思考。譬如北雁南归,譬如朝花夕拾,譬如人和自然等等,不一而足。
张睿虽然文学功底不及二人,却有一颗热衷参与的心,又有很多新奇的见识和想法,三个人谈到一处,渐渐就忘了时间。直到星月当空时,孔生有些受不住寒风咳嗽了两声,才结束了一场有趣的谈话。
太公走了之后,张睿又和孔生在书房围着炉火讨论了很久,从太公口里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的物种观念并没有那么闭塞。人和妖怪之间的结合,也早就有例可循。虽然依旧有人对此不太能接受,他们将话鬼神的故事称之为志怪,却大多对此兴致勃勃。
“怎么不见皇甫公子说话?我瞧着他整个晚上都有些不对。”张睿还算是个体贴的谈话者,他总能注意到方方面面的人的情感,因此在被猎奇驱动下的激情退却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平常的活跃分子。
竟然还不在屋内?难道没有跟着我们一块回来?张睿想不起他是怎么进来的了。只记得添了一次炭火,他们一刻没有耽搁,就开始分享神话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和书生的痴心妄想。
“公子回来了。”
书房外头的书童叫道,他扶了皇甫公子进屋。这是怎么了?皇甫公子一直给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贵公子感觉,哪里有这样失神颓丧的时刻。
他往日里总是闪着热情和好意的绿色琉璃眸子,此时却半阖着,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仿佛明珠蒙上了尘土。他的光洁如玉的脸上,表情是空洞的,迷惘的。他周身的活力和耀眼的光芒,此刻却都偃旗息鼓,整个人仿佛失魂落魄……
“世上总有痴儿女……呀,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问世间情为何物,却总叫这些痴心人看不穿,颠不破。”
看着被书童收拾整洁的皇甫公子,孔生淡淡的说出一串话来。
“你是说他这是为情所苦?我没见他身边有什么女子呀?他还如此年幼,又懂什么呢?”张睿想不明白,皇甫公子虽然没有说年纪,但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这虽然在古代已经适婚,可他在观念上却一直难以转弯,觉得这就像看初中的孩子们早恋一般——虽然年纪大了,很多人开始怀念早恋之美。
“你没有看出来?不是远在天边,近在……”孔生用一种你知我知的语气,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哪里有什么人?难道……”张睿实在不忍心做次猜想,虽然他的心曾经被腐国大侦探和他的医生污染过。可是,原谅他无法继续想象下去了……
“月奴,月奴,难道我有哪里不好吗?为何你就是不愿意接受我呢?你说我幼稚不稳重,我改,我跟太公学。你说我和你没有交流的话题,我努力学诗词歌赋,你看我现在,能够听懂你的湘妃了呢……月奴,月奴……你不要嫁给别人,好不好……”
皇甫公子侧身倚靠在临窗的小榻上,靠着两个鹅毛软枕。他原本被书童安置好,规规矩矩地裹着毛毯睡着了,安静得像个水晶天使一般可爱。只是,此刻他却突然弹坐起来,将毛毯卷作一团,神情痛苦不堪地呻吟。
竟然是……月奴?
张睿无法形容内心的冲击。这小孩不仅早恋,还是个姐弟恋。想想月奴,虽然每次见面,都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的孤傲,却不得不承认,在琴道上有天赋和功力。而皇甫公子,虽然他相貌和年纪占了巨大的优势,可是不论从精神还是从经验上来看,都可能和月奴没有什么交集和契合。
这样两个人,怎么能够在一起呢?
“你早就猜到了?”
“很明显不是吗?我虽然对姑娘的琴艺敬服,却素来不沉迷于此,有或者没有这琴音相伴,于我来说其实没什么影响。”孔生含笑将手搭在火笼子边的架子上,晕黄的跳动的火光,让他看起来意外的有烟火气。
“皇甫公子一直是个细致入微,贴心周全的人。他若是知道我不甚爱这琵琶,应当就想之前发现我不爱丝棉一样,替我寻来土布、鸭绒和丝绸,你瞧,我对这些没有要求也就谈不上选择和喜爱了。即便我假装,他也能一眼看穿。所以如今他还在打听,听说有一些毛织物很好用,费心地替我往西域去寻觅呢。这样一件小事,他都如此上心,劳心劳力,为何却在月奴的事情上犯了迷糊?分明就是借我做了筏子,找个机会亲近姑娘罢了。”
孔生说起皇甫公子的性格,语气都是赞叹。有这样一个事事为你考虑到,不计付出的朋友,真是荣幸呢。说起皇甫公子对月奴的感情,他也直来直往,一点不遮掩,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这种感情有哪里不对。
“可是……”张睿是个老派的人,虽然有时候时人觉得他行事出格,却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那样,那样的教育成为他性格的基石之后,并不是轻易能改变的。但是抛开这些来看,张睿真的观念十分保守,只是努力恪守着尊重他人的自由这样一个信条,才让他不那么干涉他人的生活,也幸运地举止不令人生厌。
“可是什么呢?若是郎情妾意,在一起就是。若是落花流水,这样一遭也能早早看破。若是依旧痴迷,那也没有什么。松溪,你就是想太多,计较太多……”
张睿知道,孔生的话在他心头敲开了一个口子。这个口子,让一些东西放肆地想要冲出来,只是他的理智尽力在克制。因为他知道,圆滑又世故地知道,他选择的方式最适合他,最安全又最稳妥,没有质疑,也将没有伤害。
好在他一贯坚持的信条没有动摇,皇甫公子喜欢谁,孔生不喜欢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就好。好在他们不是我的父母妻儿,张睿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