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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遍布天际,将腥红之色弥漫开来。
边关之地的傍晚没有长安城里华灯初上的繁华,倒是多了几许苍茫。
庭院里的海棠开得娇艳,只可惜花下的软榻上空空如也,徒留满院的美景无人赏看。
灼夏捧着羹汤,加紧步子行至屋前,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见窗上的灯影灭了。
浅冬正掀了锦帘出来,蹙着眉与她相视。
灼夏将羹汤抬高些,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浅冬愁云满面的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这下连一贯开朗的灼夏也跟着染上了愁色,一面退开来,一面兀自喃喃:“都过去这些日子的,怎的还是如此啊……”
她们两人离开后,整座庭院彻底陷入了寂静。
夕阳散去最后一缕余晖,夜色愈渐朦胧。
月光下,海棠花瓣随风散落,窸窸窣窣的,仿佛下了一场花雨,又似精灵仙子旋身而舞。
银色的华光流过窗棂,笼罩在床榻上。
绸缎般的青丝散开,像是水墨氤氲在宣纸上,又像是倾泻的瀑布。
那掩着被衾的人却并没有入睡,在幽暗中睁着一双水眸发呆,怀中紧紧抱着一件残破不全的战甲。
在浅冬和灼夏看来,她这段日子除了还喘着气,其他也就和死了的人没什么区别了吧?
悲伤吗?那或许是悲伤也无法形容的情绪。
这短短的一生中,她已经历过太多的打击,之前的每一次,她都挺过来了,可唯独这一次,她终于挨不过去了。
即便在顾渊南下平乱的时候,她也有过些许的担心,可直到裴元将这战甲示于她面前,她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因为他是子皙啊!
身为大晋朝第一的佞臣,即便朝堂中权力,即便皇位易主,国号都改了数遭,可始终屹立不倒的只有他啊。
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不久以前分明还好好的一个人,临行前甚至还拥着她嘱咐一定要等他回来,怎么就一去而不复返了呢?
长乐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也过不了这到坎。
从长安到封地,这些日子她都是在浑浑噩噩当中度过的。
闭上眼睛在睁开,就已不清楚是梦还是醒。
她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浑身上下都发凉,只有终日的抱着这件战甲方才觉得好些,好似可以从那上面汲取残留的他的体温。
如此也不知过去多久,长乐又将双臂收紧些,终于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一陷入沉睡就被梦魇纠缠着。
满眼都是腥红的火光,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渊站在火光的中央,用尽了力气也救不了他。
反复折磨着她的绝望感幸被一连串细微的声响打断。
她分明从梦中惊醒,却又恍然仍陷在梦里。
月光之中有人推开门向她靠近,朦胧的身影逐渐在黑暗中变得清晰。
她却不忍彻底的清醒,因为即便只是一个含糊不清的影,对于思念已久的人来说也已经足够。
是梦吗?还是隐藏在心底的那点儿不甘在作祟。
这些天除了身陷火海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出现在面前,无论是幻象也好,是梦也好。
当那个身影驻足在床榻边,她却终于忍不住了。
撑着身子坐起来,怀里还紧紧的抱着那件甲衣,不敢说话,只能怔怔然望着他。
“怎的消瘦成这样?”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令人怀念的声音充满了怜惜。
只是一瞬,心上最柔软的那一处似被触动,泪水控制不住的决堤而出。
长乐捂嘴哭得伤心,却拼命忍住不敢出声,唯恐惊散了梦境。
下一刻,那幻象却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她则整个人怔住,直到他不断的于耳畔安慰的低语,直到他捧起她的脸,用进一步的缠绵掠起了她的呼吸,她才终于想起那根本不敢奢望的可能。
月转朱阁,花落无声。
分别许久之后,当再度用最亲密的方式切身感觉到他的存在之后,长乐才终于从这场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这下她放开了甲衣,转而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将乌发撒满了他雪白的衣袂,仿佛是要宣告着一切为她所有的归属。
“我想了许久,也只想到这个法子能够永远脱离过去的一切,永远和你在一起,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顾渊将薄唇轻贴于她的额际低语,声音化去清冷,满载浓浓的不舍与自责。
“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啊。”她嘴里说着怨怼的话,双手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顾渊低头,又吻了吻她的眉眼,叹息道:“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好惹,唯有断个干净,才能重新开始。”
长乐由着他温存,却蹙眉道:“你就不怕我随你殉情?”
他的眸色明显沉了沉,拥着她的双臂下意识收紧,停顿片刻后道:“乐儿答应过我,所以一定会守承诺。”
这时她又想起临别时他说的话,方知蕴涵深意,却不禁失笑,还真是委婉呢。
片刻后,长乐似想起什么,仰头凝视他道:“瑞王捉拿叛党之时,是你给裴元通风报信的对不对?张贵妃之子的所在也是你让人传信的对不对?原来你早已有谋划?”
面对她揣测与接连发问,顾渊却丝毫也没有惊诧,只是唇边浮着浅笑的凝视她算是默认。
长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总以为可以用权力或是别的占有你,如今才知,原来我只是一步一步落进了你的网里。”
对于此话,顾渊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是蓦地一翻身又十指相扣的把她压在了床榻上。
即便久别重逢的喜悦也让她贪图着更多的缠绵,可是刚刚骤雨初歇,她已有些受不住,于是半哀求半撒娇道:“再这么下去天就要亮了。”
然而这些时日的分别已经让顾渊疯狂,他不由分说的压了下来,气息不稳的伏在她耳边道:“时候还早,我自有分寸,不会耽搁上路的。”
接下来,长乐的抗议和哀求就都融化在了一片隐忍的轻银中,流淌进了无边的夜幕里。
很快,长公主在封地消失的消息就传到了长安。
那时候裴元正与众朝臣一起在御书房商讨政务。
新登基的天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坐在龙椅上一双脚都悬在半空,专心致志的听朝臣们讨论得激烈。
他们每讨论出一个结果都会象征性的询问天子的看法,而天子也只是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朕无异议。”
正是一片君臣祥和的情形,内务总管带着信使焦急来报:“长公主不见了!”
御书房里顿时就乱了起来,裴元和几位与长乐亲近的朝臣更是跪下来向年幼的天子请求:“请皇上立刻派人去寻找长公主的下落。”
怎料一直没有什么想法的天子这一次竟没有说同样的话,而是在顿了许久之后道:“诸位当中有不少都是皇姑母的知己好友,自当比朕更了解皇姑母,可是到了如今,连朕都懂了皇姑母的心意,你们怎的反而不懂了呢?”
天子的话音落下,御书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裴元以及一干朝中重臣都陷入沉吟和惊诧,为了他们不曾了解的心意,也为了这位新登基的幼帝。
而此时的江南,正是春花烂漫之时。
长乐褪去繁复华服,仅着一身普通的素色襦裙,笑意嫣然的站在顾渊的身侧。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最终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
顾渊看着陌生的宅府,侧头看向长乐:“这是……”
他的目光一触上她就变得满含柔情,看得长乐不由的绯红了脸,也不回答,只是上前一步叩了叩门上的铜环。
不一会儿有小厮来开门,问她们是何方来客。
长乐道:“有劳这位小哥通传,我们从长安来,是你家夫人的旧友。”
那小厮一听连忙恭敬的稽首,一面引了他们进去,一面让人进去请夫人。
顾渊虽听长乐提到过江南是她母妃的故乡,可从不知她在江南还有朋友。
两人方随那小厮行至幽静的庭院,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便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
顾渊不由得顿住脚步,却是彻底的怔住了。
眼前这个正试图向长乐行礼,却又被她扶住的人竟是多年以前原本已经葬身火海的林姬。
和长乐打过招呼之后,林姬又来向顾渊行礼。
她只是略欠了欠身,看着他的目光早已没了多年前的炙烈,倒是多了释然的平静。
见他淡漠之下携着诧然,林姬猜到了他的疑问,引了他们至厅堂里上座后,便解释道:“那时我本是一心求死,幸得长公主相救,又替我谋划演出那样一场戏,使我得以离开皇宫。”
“后来,我辗转来到江南,嫁给如今的夫君,虽说他只是一介商贾,可待我极好,我自小便没了父母,流落烟花之地,从未想过能够有个自己的家。”
她说着,不时下意识的用手轻抚着隆起的小腹,低头间目光里都是将为人母的柔情与幸福:“现在的我觉得很幸福。”
故人相见,似有叙说不尽的话。
林姬与他们二人聊了半日方才作罢,又对他们道:“我已为二位备好了车马,只是碍于这身子不便,不能陪你们游赏,还望见谅。二位也务必多留几日,虽不能报当年重生之恩情,但求聊表心意。”
长乐却微笑道:“我们也只是来看看你,不敢多叨扰,过去之事更不必记挂,我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听到她这样说,林姬顿了顿,方才浮起笑意,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数日,长乐便与顾渊一起游历江南美景。
在那白堤垂柳的微阳下,她倚靠在他的怀里,由衷的叹道:“原来这就是江南风光,儿时总听母妃提起,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前来。”
“谢谢你,肯陪我来……”她说着,仰起头凝视他的侧颜。
那幽潭般的眼眸里浮起柔和的涟漪。
他凝视着她,紧了紧环在她腰间的双臂,将薄唇贴于她耳畔道:“为何你对林姬说是为了你自己?”
想不到他竟还在这件事上留了心,长乐不由得弯起嘴角,笑意嫣然道:“那时看到她对你的心,我就想到了自己,又如何能忍心不给她一个善果。”
顾渊被她这看似轻松的话微怔住,忽的敛起来薄唇边的浅笑,当长乐以为他恼了的时候,却忽然低下头,毫无征兆的吻上了她的唇。
……
多年以后,大晋天子终于得以亲政。
而亲政之后,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南下微服出巡,体察民间的疾苦。
抵达江南之地时,他偶然遇到一位行侠仗义的少女,于是见之不忘,命人四处寻找。
那少女却如凭空消失了一般,竟不是江南城中任何一户人家的闺秀。
正是毫无头绪之际,方才从当地的百姓口中得知,那是位年纪轻轻便隐居的奇女子,也不知从哪里来,只是偶尔会泛着小舟在湖上游荡,遇到些不平之事便会拔剑相助。
天子便带着人每日到湖畔等候,多日之后,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竟果然见一叶扁舟载着那少女自远方的云雾中而来。
“怎么又是你?”这是少女再次见到天子的第一句话。
天子却道:“为何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说出口才发现这话与人搭讪很是显得拙劣。
少女果然笑得娇艳如花,但并不是嘲笑他,反而噙着笑意道:“因为我们两个的眉眼有些相似,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我的陛下?”
少女虽说着这样的话,却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娇羞,反而浑身都透着股潇洒之意,倒真是与那些闺秀不同。
然而她的话叫那少年天子蓦地一怔。
分明已经百般隐藏身份,她又是如何得知他就是天子的?
他于是问少女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何方人士,父母又是何人?”
少女只是落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容,欢快道:“我自小随爹娘游历山水之间,并不知故土为何,至于我的爹娘,他们都只是无名之辈,不足陛下挂齿。”
说完此话,那少女便调转船头往远处去了。
待到天子回过神来,那湖面上早已没了她的踪影,只隐约自远方传来她哼唱的歌谣:“月影流光兮,碧波清。一叶扁舟兮,蒹葭行。烟雨楼台丝竹起,远山如黛弄纤云。回首伊人兮,不见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