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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刚过,空气中还残留着几分料峭寒意。
京城威远侯府的桃花开得正盛,浅粉色的花瓣缀在细长柔软的枝条上,清风拂过,枝叶轻颤,花瓣扑簌簌飘下,一片片、一层层跌落在青石铺就的空地上,美的不似人间。
侯府西北角位置,是一座三开间的窄小偏院,名唤紫竹院。紫竹院的东厢房那边,此时正传出断断续续的稚嫩咳嗽声。
一个身穿豆青色袄裙的丫鬟从院子外进来,手中端着个黑漆描金托盘,快步走到东厢房门口,一手掀起挡风的厚实暖帘,脚下急急地进了屋子。
厢房里间靠墙处是一张榆木小床,床边垂着茜红色的纱帐,纱帐里面躺着沉沉入睡的小女娃,约莫四五岁的年纪。
“菱儿姑娘,该喝药了。”丫鬟小竹将手中的描金托盘放在床边案几上,轻声朝着里头人唤道。
纱帐里的小女娃不安地皱着眉,像是被梦魇住了,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又沉沉睡去。小竹挪到床边,正犹豫着叫醒床上的小女娃,门口处忽然传来一个如黄莺般婉转动听的声音,只是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
——
“小竹,怎么了?”
小竹转过身去,只见门口处,一只羊脂玉般白皙细腻的手撩开了暗棕色的暖帘。暖帘后面,
露出一张色若春花皎若秋月的莹润鹅蛋脸,瞧着约莫十五六岁的碧玉年纪,容貌和床上的小女娃有六七分的相似,正是她家大姑娘齐楚楚。
姑娘今日穿着一身海棠色妆花褙子,下面配着月白色挑线裙,衬得苗条的身段似柳枝般柔软。她步履轻快地走进来,衣衫拂动间,带着一种袅袅娜娜的动人风姿。面上一双盈盈杏眼好似夏日清泉般明亮透澈,此时却蓄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绪。
——
小竹上前向她行了一礼,又扭头望向纱帐中的小女娃,目露担心地回道,“姑娘,菱儿姑娘的病似乎又重了些,这会儿该喝药了,可菱儿姑娘又睡过去了。”
齐楚楚正是听到了阿菱的咳嗽声,心中不安,这才匆匆赶过来的。
听到这话,她黛眉微蹙,朝着小竹点了点头,柔声道,“我来吧。”
她在床边坐下来,素手撩开茜红色的纱帐,纤长如玉的手指轻柔地落在女娃脸上,微微俯下身,在女娃耳边轻声唤道,“阿菱,起来喝药了。”
姜黄色锦被中的小女娃听见声响,细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不舒服地拧着秀气的眉头,细瘦的小手揉了揉眼睛,露出一双睡意惺忪的懵懂眸子。
——
齐楚楚扶着半睡半醒的阿菱坐起来,塞了个墨绿色迎枕让她靠在背后,然后接过小竹递来的药碗,用白瓷调羹舀了一勺药,送到她嘴边。
脸色苍白的阿菱却皱着鼻子嫌弃地避开了,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姐姐,阿菱今天不喝药可以吗?”
她的脸很小,还不到齐楚楚的巴掌大。小脸衬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愈发突兀了,空荡荡地挂在脸上,唇色惨白气息微弱,像是没有灵魂的布偶娃娃。
厢房对着院子的隔扇上糊了一层窗纱,春日的阳光落下来,素白的窗纱上映出几支花骨朵的模糊影子。
阿菱扭过头,艳羡地看了看那隔扇上的花影,一双黑水晶般漂亮的眸子期盼地望向自家姐姐,“阿菱想出去玩。”
齐楚楚放下手中的白瓷调羹,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道,“阿菱乖,等病好了,姐姐就带你出去玩。”
——
这话一出,阿菱眼中的光芒一下子褪了下去,惨白的唇紧抿成一条线,细密的睫毛也耷拉下来,暗沉沉地垂着。
这句话,姐姐说过很多次了。可是她的病,一直没好。
自从到京城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她就再也没出去玩了,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每天都要喝很多味道苦苦的药,每天都要睡很久很久。上一次见桃花,似乎还是她们一家人在遥城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她年纪还小,都记不大清了。
“那这样,阿菱现在乖乖喝药,等阿菱不咳嗽了,姐姐陪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齐楚楚摸着妹妹沮丧地小脑袋,轻声哄道。
——
阿菱这小丫头一直都很乖,乖乖吃药乖乖养病,不让自己和母亲操心。但是再怎么乖,她也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几乎从有记忆开始就被圈在这厢房之中养病,怎么可能对外面的世界不好奇。
之前每一次阿菱提起要出去玩,自己都说等她病好,看到阿菱一次又一次失望的眼神,齐楚楚心中也有些难受。等小丫头病情稳定些,也该带她出去走走了。
“啊,真的吗?”阿菱惊喜地抬起头,一双黑眸亮晶晶的,那张病态未退的小脸瞬时间也生动活泼了许多。不咳嗽这个条件可比养好病这个遥远的目标容易多了。
齐楚楚笑着点点头,又端起碗给她喂药。
虽然喝了很久的药,阿菱还是不喜欢这股味道,苦着小脸喝完之后,又含了一块蜜饯,才把嘴里那股药味给压下去。
得知过几天可以出去玩,阿菱的精神难得好了许多,拉着齐楚楚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直到药性上来,她打了个哈欠,终于抵不住困倦睡了过去。
齐楚楚帮她掖好被子,静悄悄地放下纱帐,这才起身出了屋子,缓步走到院子里的那颗桃花树下,怔怔地站着发了会呆。
——
今年是她进京的第三年。
三年前,遥城突发瘟疫,全城上下人心惶惶,动乱不已,父亲身为遥城的正八品给事郎,职责在身不能擅离遥城。父亲便让母亲带着十四岁的她和刚满两岁的妹妹一路逃回了京城,投靠祖父一家。
谁知等她们母女三人到京之时,才得知祖父早被迁调至千里之外的江州,一个月前已带着全家上下搬离了京城。
屋漏偏逢连夜雨,遥城传来消息,父亲在动乱之中染了瘟疫,不治身亡。母亲得知消息后整日以泪洗面,而那时候年幼的阿菱也因为一路颠簸虚弱不堪,急需找个地方安定下来问诊吃药。母亲百般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她们姐妹两,就近投靠了外祖母娘家,也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威远侯府。
好在威远侯府财势雄厚,虽然早逝的外祖母只是侯府庶女,为人宽厚的老侯爷还是让她们住下了,并将她们安置在现在这座紫竹院中,还请了大夫给阿菱治病。
只是,大约是那时候伤了底子,阿菱的病再也没好起来,如今只能勉强靠着珍稀灵芝和补药维持着性命。
——
想到阿菱乖巧却虚弱的模样,齐楚楚垂下眼,直直地盯着前方青石地面上的浅红花瓣,远山般的黛眉轻蹙,眸中滑过一抹忧色。
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她就满十八岁了。
大宁国有律例,女子年满十八岁未出阁者,由官府登记造册后进行婚配。至于婚配之人,则多是鳏寡男子或娶不起妻子的贫穷之户,自然算不得什么好去处。
若是明年的这时候,她还没有定下婚约,那就只能任由官府分配。而阿菱的病全靠着珍贵药材支撑着,凭着娘亲的懦弱性子,一旦自己不在府里了,肯定是没办法照顾好阿菱的。
如今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她必须要在十八岁之前成功地把自己嫁出去,不但要嫁,还要嫁得很好!
只有她成功地嫁入钟鸣鼎食之家,夫家足够财大气粗,她才能把病弱的阿菱带在身边好好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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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嗫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齐楚楚回过神来,侧身看去,是阿菱身边的丫鬟小翠。阿菱这个月的药快吃完了,早上她特地让小翠去前院,找管药材的柳婆子取支人参的。
“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齐楚楚打量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和拘束不安的神情,语气带着几分不悦。
“大姑娘,那个柳……柳婆子说……说……”小翠磕磕绊绊了好一会,胆怯地偷瞄一眼齐楚楚,还是没敢说出来。
“说什么了?”齐楚楚缓缓问道,她的嗓音依旧柔和,好似春风拂面,只是这和煦的春风中却夹杂着一丝明显的冷意和强烈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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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缩了缩身子,脑袋埋得很低,声音细如蚊呐,“说……菱儿姑娘的病……吃了这么些年人参也没见好……别糟蹋那些稀罕的好药了,还不如留着……留着以后给府里的姑娘们补补身子。”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小的听不见了,脑袋恨不能扎到地上去。
她每说一句,齐楚楚的面色就冷一分,待到小翠说完的时候,那张皎洁莹润的脸已经冷若冰霜!
不过是一个小小管药材的婆子罢了,竟也敢这般阳奉阴违!
阿菱这里的人参补药是当初老侯爷亲自吩咐下来的。当年进府的时候,老侯爷怜惜阿菱小小年纪就体弱多病,说是吃完了就尽管再去前院取,这三年都没闹出什么岔子。
现在倒是稀奇,这堂堂侯府的人参去处,何曾轮到一个下人来操心了!
齐楚楚讽刺地冷哼一声,眼神中是透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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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这么直接回来了?”齐楚楚斜了她一眼,冷然道。
小翠扑通一下跪在青石地上,战战兢兢地哭诉,“奴婢……奴婢求了很久,那柳婆子却怎么都不肯通融……”
既然那柳婆子是有意刁难,自然是不会因为几句低声下气的哀求,就能通融的。这个小丫鬟,性子还是太软和了些。
有时候态度摆的越低,反倒越发受人轻视。
齐楚楚听着她哀哀的低泣声有些烦,也担心将刚睡下的阿菱给惊醒,摆了摆手。
“好了别哭了,收拾收拾进去伺候阿菱,这事你不用再管。”
“谢谢大姑娘。”小翠赶紧爬起来福了一礼,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她胡乱抹了把脸,脚不停蹄地往东厢房那边去了。这位大姑娘看着最是和善,可是,小翠莫名觉得她有时候比府里的候夫人还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