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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的床顶,黑暗的屋子,清透的月光。
殷九尧揉着头缓缓地坐起来,又做梦了。她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随手将床榻旁的木盒打开,一枚鎏金铜牌赫然出现,与那梦中之物一模一样。
她将铜牌拿起来,轻轻地摸索着上面的花纹,就像以往那成百上千次一样。
然,片刻后,她的手指猛地顿住。她忽然意识到,她现在是在自己的床上,在摄政王府,自己的床上。
昏迷前的一幕幕重新跳出来,那场大火中,她原本以为自己凶多吉少,没想到她力竭掉下去,却恰巧落在了院中唯一的一顶陶瓷大缸中,那大缸原本是放在院子里养鱼观赏的,殷九尧落下来,好巧不巧正落在那大缸中。即使缸中水也被烧得滚热,但比起燎原大火,已经够她活下来。
殷九尧心中一喜,真是天不亡她!
而没过一会,就见到影飞身进来。
影道,“主子,眼下正是好机会。”
殷九尧心中明白,的确,在大火中丧生,对阿九和容长安来说,或许是最好的消失方式。
世间事多是这样,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偷偷逃离杨柳村,半路上却碰到长安。她终于想和长安试一试长久。却天赐良机,让她消失。
“带我回去吧。”她记得自己说完这句话,便昏了过去。
殷九尧望着窗外,这过去的一个半月。
真得,像梦一样。
……
清晨。
摄政王府,同生斋。
殷九尧站在书房里,观赏着墙壁上气势磅礴的大幅山河图时,忽然就想起了她曾在杨柳村帮白芍画过的“游春图”。明明不过是几日光景,却仿佛半生已沦亡。
门被敲响,她说了声“进来”,四大护卫依次走进来。
当四人再度看到殷九尧身着摄政王专属的黑色暗金云纹蟒袍时,面上都不约而同地显露出欣喜。
四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恭喜主子平安归来!”
殷九尧缓缓地转过身,看着面前的四人,清风,影,冷月,暗香。
摄政王的四大护卫,他们的名字还是她亲自起的,取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十几年一晃而过,当年他们不过是她捡回来的小屁孩,如今却已经名动天下,独当一面。
“起来吧。”
殷九尧一开口,四人都是一愣。那声音宛如破旧的风箱,粗嘎难听,比之殷九尧以前的声线,还要更低沉。
只有殷九尧神色如常,她知道这定然是在火中被浓烟熏的。
“主子,快让暗香给您瞧瞧。”冷月连忙道。
暗香更是直接扑过来,给殷九尧把脉。
“暗香保证一定把主子的嗓子给治好!”诊完脉,暗香泪眼盈盈地握拳。
“无碍。反正我以前的声音就不似女子,如今只不过是更像男子一些,这样也好。”殷九尧淡笑道。
房中一阵沉默。
“对了,我昏迷几日了?”殷九尧问。
“昨日,是阿九的头七。”清风道。
殷九尧一怔,都已经八天了吗?怪不得,她起来的时候觉得体内内力充盈了许多。
“主子,容公子……”清风欲言又止。
“不必提了。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人,是殷九尧。不是阿九!”殷九尧忽然打断了清风。为何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事,她竟隐隐觉得排斥?
感受到殷九尧忽然而来的怒气,四人都是一惊,冷月飞快地瞪了清风一眼。
“说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朝廷的动静。”殷九尧负手走到案前坐下,容色整肃。
“是!”
……
殷九尧足足在书房里处理了一天一夜的公务,从天亮到天黑,又到天亮。
四大护卫也在一旁陪着,不时地给她讲解哪道奏折牵连出来的事务。
待到次日日出时分,殷九尧才将她这一个多月搁置的公务处理个大概。
“主子,科举考试的前三名已经出来了。主考官闫大人问您,什么时候进行殿试。”
殷九尧心中一动,面上却面无表情,“是哪三位高中?”
“晏城士子李允之,邺城士子白明轩,还有京城士子阮灏。”清风顿了顿,“容公子没有参加这一届的科考。”
见殷九尧不说话了,清风不顾冷月在一旁不停地掐他,还是启唇道,“闫大人听说了容公子的事。和属下提了几次,他想请属下问问您,此次可否通融,给容公子设一份考卷,单独让他考一场。”
“你说呢?”
“属下……”被殷九尧反问,清风一时语塞。
“大云建国数百年,还从来没有过单独为了一名学子私开恩科的先例。闫珅这老头儿果然是年岁大了,脑子糊涂了!此事不必再提。”
“……是。”
殷九尧从案前站起来,“行了,你们回去休息会,我出去溜达溜达,坐得太久,屁股都痛了。”
“属下告退。”
四大护卫缓缓地退出去,刚走出同生斋不远,冷月就冷不丁地一脚踹向清风,“不是我说你怎么回事?脑子进水了吧?她好不容易从阿九那个身份里拔出来,你还提,还提!”
一边说,冷月一边脱了鞋子,冲着清风扔过去,“有种你别跑!就冲你刚才那几句话,我揍死你都不亏。”
“唉,不能全怪我啊。你没看到,容公子是真得很可怜啊。我听说他在松鹤山庄门前坐了三天三天,回去就病倒了。昨天,头七的时候他又拖着病体满街地置办丧葬之物。闫大人碰巧遇到,这才让我一定要问问主子,能不能通融。”清风捂着脑袋委屈道。
“糊涂!他怎么样那都是他的事!清风我告诉你!阿九已经死了!死在松鹤山庄那场大火里了!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摄政王,殷九尧!以后你别再主子面前再提这一茬,你没看刚才你说容公子的时候,主子的脸色有多难看吗?你以为主子心里好受吗?她只是不让自己想。结果你倒好,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见不得主子好是不是?”
“我、我没有啊,好好,我以后都不提了,不提了……”
院子里清风和冷月追成一团,殷九尧远远地看着,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眼中,却是一片荒凉。
她将手揣进袖子里,在王府的游廊里走着一边走一边四处看。
这是她的家,她却觉得,那样陌生。
她的家,在那个偏僻的杨柳村里。
殷九尧漫无目的地走着,和往来的下人打招呼。她府中下人不多,但都是她从各地带回府中的,有的是饥荒之地的难民,有的是战争之后的孤儿,有的是生病被遗弃的弃儿,她将他们捡回来,告诉他们,王府就是家。
这些人每一个都对她忠心耿耿,死心塌地。是以即使她已经失踪近两月,但外界却全然不知。她的后院从来不失火。
殷九尧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王府的膳房。
“郝伯,本王回来啦!”
“啊!王爷回来啦!”郝伯憨厚地笑笑,“快让老奴看看,啧啧,瘦了!”
殷九尧淡笑,郝伯是她在街上捡回来的,他的儿女不孝顺,不要他了。她就将人带回来了。每次看到郝伯,她都会想起当年无忧谷的黎叔。对一向宠爱她的黎叔,她始终遗憾没有机会对他说一句抱歉。
“郝伯,你在干什么?”殷九尧笑问。
“老奴正要喂猪呢。王爷半年都没回来,您不知道,阿花和阿美上上个月生了十来个崽儿,累得老奴这一把老骨头呦……”
“呵呵,那本王帮你喂吧。”殷九尧轻松将地上那沉沉的一桶糊糊提了起来。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啊。”郝伯连忙摆手。
“没事,正好我还想请教请教郝伯,您会养兔子吗?”
“这有啥不会的?老奴年轻的时候,啥都养过嘞。”
于是郝伯就给她讲了养兔子的大事小情,殷九尧全程比听战报分析还仔细。
听完了还不住地点头,念叨着,“原来是这样。”
“王爷恕老奴多嘴啊,您咋突然想知道养兔子的事儿呢?以前您可是连我多说一句都嫌麻烦呐。”郝伯不解。
殷九尧微微一愣,不自然地笑道,“本王只是想学学。”
喂完了猪,殷九尧没有马上走。她从厨房捡了一把菜叶子,站在猪圈前,虽然郝伯将猪圈打理得干干净净,但味道总归不好闻。她却完全不在意,把菜叶一棵棵扔进去,看着这群猪一哄而上吃地欢快,她忽然心情大好。
冷月来寻殷九尧的时候,就看到她家王爷倚在猪圈前傻笑。
“王爷!您在干吗?”冷月眼睛倏地瞪得溜圆。
“我在喂猪。”
“……”冷月嘴角抽了抽。
“什么事儿?说。”
“最近北齐送来岁贡,还送了个公主来和亲,名叫赵钰,这事儿昨天说过了。您记得吧?”
“昂,怎么了?”殷九尧点点头。
“这个公主实在是有毛病。刚开始进京的时候,天天阴阳怪调地骂您,后来不知道她从哪儿打听了关于您的事儿,最近天天来找您。说是喜欢上您了!”
“……走,瞧瞧去。”
殷九尧带着冷月走到府门口,趴在门缝处偷偷看外面的紫衣女子,这一看顿时就觉得眼熟。
她猛地一拍额头,这不那天她和容长安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个女扮男装的紫衣女子么?敢情她是公主?这么说,她还在不经意间自己给自己拉了条红线?
殷九尧扶额。
“请她进来,好生伺候着。”她想了想道。
“那您呢?”
“下馆子去。半年多没吃醉仙楼的佛跳墙,想得慌。”
于是殷九尧就换了便装,带着冷月从后门溜了。
等到了醉仙楼,冷月一亮她冷大当家的身份,醉仙楼掌柜哪敢不给面子,立刻将最好的包间给腾了出来。
殷九尧坐进包间,一边喝茶一边等菜。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明轩,我还不饿。”
“你现在不饿一会也得吃啊。我听说这醉仙楼可是京城最好的馆子。你明天就要走了,今天就算我给你践行!”白明轩自从阿九那事之后,便始终觉得亏欠长安,尤其是当他进了三甲,而长安却只能黯然回乡的时候。
“真的不必了。”容长安一身白衣,清冷如往昔。
“容长安,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心里一直在恨我?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白明轩用激将法。
容长安长叹一口气,无奈地看着白明轩,终于是点了点头,“好吧,我进去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于是殷九尧顺着窗子,就见两道挺拔的身影,进了醉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