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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举目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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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进五月,天儿就火速热起来,京师街面上已有铺子在卖冰碗。长公主府内今年头一批用冰业已运抵,安置在正殿寝阁里的青铜冰鉴正徐徐缭绕着白烟。

    午后时光长,贺兰韵慵懒的半靠在凉床上,她是体热的人,还没入夏,已早早儿的就换了夏装。

    丝质长裙,薄纱上装,清凉无汗衬得肌肤生香,隐约透出仍然纤秾合度的轮廓,单看体态,说是二八佳人亦不为过。

    面前是妆台镜面,侍女站在身后,正用乌木梳,为她一下下的通着头发。

    “这一头的烦恼丝,倒不如都剪了还凉快些。”她意兴阑珊,不耐烦的放下手中纨扇,“元成呢?怎么这会子又不见影儿?”

    侍女停下手里动作,回道,“您歇中觉那会儿,他说要去书房先把笔墨归置好,等您醒了要临帖不必现拾掇。”

    镜子里的人沉默一刻,终于露出点笑模样。挥手示意不必梳了,起身披了件褙子,也不叫人跟着,独自往书房处去了。

    庭院里还很安静,廊下站着几个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小丫头,见她来了忙赶着上前,她也不多话淡淡打发了人出去,自己悄无声息的推开房门。

    罗介茶的香气扑鼻而来,萦绕一室。穿青色内侍服的人背对着她,身形虽单薄,却不失挺拔,犹带了几分飘逸。他骨骼生得秀美,如同温和的眉眼一样,让人一见之下,仿佛立时便能忘却心中俗念。

    贺兰韵定睛看了看,原来他正在水钵中放置五色石,这么做是谓养水。钵里盛着的是去岁霜降时,他们在阶前一起收着的雨水,用它煮茶吃也算是好物,和玉泉水的滋味不相上下。

    所谓养水,指得是用白、赤、蓝、黄、灰五色石置入水中。贺兰韵一贯不屑做这些耗时费力的小巧活计。偏元成心思细腻,性子也沉静,摆弄起这些再合适不过。那五色石放在水里,白如凝脂,赤如鸡冠,蓝如罗黛,黄日金栗,黑似点漆,颜色辉映悦目,煞是好看。

    再好看也不及眼前人,令人觉得身心舒坦,她观察了好一会儿,见他专心致志,全然不觉她已站在身后,心里竟有些不忍打搅。

    半晌还是他先转过身来,看她站在门口,倒是愣了一愣,有些错愕道,“您醒了?什么时候来的,臣竟没察觉。”

    贺兰韵微微笑了笑,“才来一会儿罢了,也不见你人,倒是在这儿侍弄这个,果然是越发的风雅了,今儿不让你煮一盏好茶,可是对不起你这份上心的劲头。”

    说着压压手,“坐罢,今儿懒怠动笔,且陪我说会子话,就当醒醒神了。”

    她确是有些倦怠,和往日的神气略有不同。元成自然清楚,打从郡主出嫁之后,长公主面上虽不显露,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闲来无事,独坐窗前,时常会流露出忧思。这个时候她不再是国朝最尊贵的长公主,不过只是个怀着心事的寻常妇人、寻常母亲罢了。

    元成却没依她吩咐坐下,见她松松绾了一只堕马髻,便道,“臣为您重新梳发罢。”

    他随身带着一把玉梳,是素日专为她梳头预备下的。绕到她身后,解开发髻,手法极尽轻柔。一面顺着节奏,轻声说着,“您在担心郡主对不对?与其这么常常思虑,不如寻个借口去西山别业住上一段时日,每天能见着,心里也能踏实些。”

    贺兰韵摆首道,“她并不想见我,你都知道的,她对我始终是有怨气。且这会子怎么样呢,她到底还是从了慕容瓒。女孩子啊,有几个能抵挡住花言巧语,加之慕容瓒又生就那样一副皮相。”

    元成摇头,温声宽慰她,“您这么说就是小看了郡主,她心里明镜儿,何况也最清楚和您才是至亲,岂有为旁人生分母女之情的?”

    沉吟片刻,才又斟酌着说,“再不然,可以想法子让辽东出点子事,那位王爷想必不会坐视不理。”

    她听罢挑了挑眉,很满意的扭头看他,“说的不错,我也正有此意,而且这个岔子,不日也就能有了。”

    元成一愣,怔忡间问道,“您指得是?”

    贺兰韵言简意赅,“才接了密报,派到两淮那边的人证实,淮王已点兵八万,备了战船火/枪,打算延水路突袭。占据了京口瓜洲一线,再夺运河,欲直入京师。”

    元成不自觉啊了一声,“那……皇上必然也知晓此事罢,臣记得前不久,皇上还赐婚留仙公主下降淮王次子……”

    “不这么着,如何能让淮王失去防备,皇上可是惯会安抚人心的。”她笑容慵懒,大袖拂过,身子半靠在椅子上,“既然要动兵,就不能让他算盘打响,水路上他占优势,还该把他赶到陆路去,才好擒杀。”

    元成有些忐忑,试探着问,“您这会儿有人选了么?还是打算不过问此事?”

    她不答,只笑问,“你说呢?你要是我,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垂目笑了下,“是,再联想回方才的话,臣就明白了。您是打算说服皇上,派辽恭王前去剿灭叛军?”

    她眼神越发赞赏,转顾他,一笑道,“不错,皇上没理由拒绝。这一招,成,也算安抚辽藩,败,可除却一个敌人。机不可失呐!”

    顿了顿,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角落,渐次森冷凉薄下来,“畹卿要是有个造化的,我真宁愿她长痛不如短痛。”

    他心里咯噔一响,却只能顺着这话,颔首道,“郡主这会儿和王爷还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您大可放宽心。天底下,只有您才是最能保护好郡主的人。”

    牵唇笑笑,她慢悠悠点头,“是啊,好在辽藩还有我信得过的人,不然才更是麻烦……”

    她没再说下去,他也缄口不再多问。他们彼此的默契,历来是建立在一种张弛有度的信任间,多一分则逾矩,少一分又不够维系。

    然而人心不能总是一板一眼,绾好了发,她含笑看着他,“去煮茶罢,我也尝尝你养了半日的好水味道如何。”

    他应了是,转去案前,取了阳羡茶。细细地筛过茶叶,又忽然想到什么,颇有遗憾的摇了摇头。

    原本是很专注,可余光仍能瞥见,她几乎目不转睛的在看着他。心里倏地一紧,手上的动作也没那么利索了。

    “我瞧着你,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她侧着头,笑得颇有几分疏懒,“我是看你好看,你点茶注汤,动作都很潇洒,有雅致的文人气。”

    动作不受控制的一滞,他在心底喟然长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终他一生,即便将文人士子的风度学的再像,到底也无缘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捧了茶盏奉与她,他笑道,“可惜臣没预备巫峡水,不能和这阳羡茶相配,请长公主将就尝一些罢。”

    她斜斜的看着他,有点玩味,也有点纵容,“才说你有文人气,这几句话就又迂腐起来。阳羡茶佐巫峡水,是王安石治痰火之症的方子。我如今火气全无,倒是时常觉着心里苦罢了。”

    他微微一惊,忙道,“是不是近来身体不适?臣去传太医……”

    她着意盯着他瞧,清秀的眉目间,那点焦急担忧真真切切,于是笑着摆手道,“不要紧,你知道的,我的不适,太医是治不好的。”

    他叹了叹,不由诚挚的说,“臣明白,其实您不如尝试去相信郡主,相信皇上。皇上与您可能有些小的误会隔阂,但毕竟是至亲骨肉,真要是出了不好的情况,皇上未必会忍心拿郡主相要挟,或许开诚布公的说出来,反倒能解开心结。”

    她不置可否,抬眼凝视她,目光深沉,“道理是不错,可你的话,我也不能尽信。你这个人,总能瞧出别人的好处,却时常忽略别人的恶意。这也是我对你最不放心的地方儿。”

    他没想到话题会兜转回自己身上,无奈笑道,“臣原说会努力改变的,直到让您放心满意为止。您多给臣一些时间。不过在臣没能改好之前,您可以尽量把这点看做是臣的优点。譬如您对某个人不满意的时候,可以找臣来给您说说他的好处,也许您心里就能略微宽怀一些。”

    望着他那股子认真的神气,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继而扬眉,娇声斥道,“倒挺会一本正经的说些废话,惹得我发笑,我瞧你这毛病是彻底难改了。”

    这是含着嗔怪的褒奖罢,他垂目腼腆的笑笑。她却一味盯着他的脸,忽然柔声道,“如今也只有你,肯对我说这些话了。我有的时候觉得你很可惜,有学问也有品行,倘若不是内侍,也许会变成朝廷股肱之臣,青史留名。”

    这是贺兰韵头一次这样说。他心头一阵恍惚,慢慢溢上一层苦涩,百感交集之下,只好默然不语。

    也许是他微蹙的眉尖让她陡然产生了怜意,她做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举动。伸出莹润的手,将他手里的茶盏夺下,随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几乎惊慌失措的看着她,她却平静的如同只是在握自己的手。扣紧十指,声音柔婉,“你的这双手,能写擅画,可以做瑰丽的词,也能描摹精致的工笔。还会挽弓骑马,更会为我梳发。元成,你会的这样多,还有什么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的?”

    一颗心狂跳不已,他深深吸气,艰难回应,“您把臣说的太好了,臣没有能干,只有尽心服侍您而已……”

    她却依旧浅浅笑着,有种烟视媚行的况味,按住他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在他无措的闪烁目光下,幽幽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