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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发深了。
流鱼连盏灯笼都未打,拿钱打点了守门人,顺着小路,掩人耳目,绕过平时记下来的侍卫巡逻的路线,走到了离沉云宫不远处的一座假山后头,那里有一个入口隐秘的山洞,能勉强站的下三四个人。他掀开遮掩着的长青藤蔓,弯腰钻了进去,里头早有两个身影了。
映着微弱的灯火,流鱼瞧清那两人的面容,正是沉云宫的得福得全。
得全一脸不耐,沉云宫如今进出森严,即使是他们兄弟两个偷溜出来都要颇费一番功夫,若是被另一个太监盛海发现了,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流鱼一脸恭敬地同得福得全各磕了三个响头,得福视若无睹,冷冷地受了这几拜,问道:“你那日来送柿子,说是有重要的事禀告,今天咱家倒要听听。”
灯光在风中摇摇晃晃,得全不耐烦得很,在一边插嘴,“哥,他一个御膳房的小东西,能知道什么要紧事。”
流鱼朝得全叩头跪了下去,他调整了气息,平缓道:“奴才是小太监,知道不了什么惊天的秘密,只是这件事对两位公公而言十分要紧。”
他顿了顿,接着道:“是良玉的事。他不是御膳房的人。”
得全愣住了,得福却笑了笑,“咱家能不知道这个吗?御膳房掘地三尺都找不到踪影,必然是别处的人,怎么,你知道吗?”
流鱼抬起头,声音越发轻了,“奴才跟在称心身后,便是为了替两位公公寻出那个奴才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人,好叫得全公公能得偿所愿。称心将他的身份瞒得紧,奴才左右打听了许久,才发现那个小太监叫良玉,是太清宫的人,就是废太子唯一随侍的小太监。”
得福一怔,忽的笑了,连过分刻薄的面容都显出些喜色,拍了拍得全的肩膀,“我的好弟弟,你可选了个好人选。”
元德帝究竟为了何事而对冯贵妃震怒,虽说这件事对外瞒得严严实实,可坐到得福的位置,又是沉云宫内的事,总是有门路知道的。起因是原东宫的小山亭被翻出了一具尸体,同冯贵妃牵扯上了关系,才惹怒了圣意。废太子原先就是冯贵妃的一根心头刺,现在更是到了不得不拔的时候。
得福是很愿意替冯贵妃排忧解难。最要紧的是,将沉云宫另一个掌事盛海踩下去的。
沉云宫的总管是李六海,年纪不小,不久便到了该退下去的时候了。得福得全很早就来了沉云宫,从小太监一路爬到现在的位置,原先也该是他接管这个总管的职位。可前两年忽然来了另一个太监,很得李六海的喜欢,甚至用自己名字中一个字改了他的名字,那就是盛海。盛海借着李六海,气焰很盛,现下都快压过他们两个从小在沉云宫长大的太监了。
这可不行。
得福的念头一转,已想好了该如何运作这事,他弯下腰,用力抬起流鱼的下巴,说话的音调轻柔,掺杂着一丝阴冷,“那你呢,小东西,拿这个消息,要同咱家换什么?”
流鱼的脖颈被猛地一掰,疼得厉害,他却动也不动,望着得福道:“奴才一直仰慕两位公公,想来沉云宫随侍两位公公左右。得福公公仁善开明,可沉云宫的盛海却不明白,要与公公相争,奴才愿为公公效犬马之劳。”
良玉的事只是一个敲门砖,他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
得全终于得了良玉的消息,也没工夫同流鱼这么个小太监绕弯子,踹了流鱼的膝弯一下,阴阳怪气道:“得了,这么些好话假话,爷爷们听得多了,不如讲点有趣儿的。”
流鱼目光灼灼,里头盛满了野心,“我想拼一把,不拼一把,如何有前程?我不愿待在御膳房,整日与炊烟柴火待在一处,白白误了此生。”
富贵险中求,他一直明白这个道理。宫中不一贯如此,人人都想往上爬,哪怕踩着的是旁人的血,又有何干系?
得福挑了挑眉,又尖又轻地笑了声,“你倒是个机灵孩子,机灵的地方也对,咱们沉云宫,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最近咱们娘娘少一个梳头的,你回去练练,咱家把你从御膳房里挑出来,就当我收的第一个的干儿子。以后啊,富贵荣华,再也少不了了。”
他知道流鱼不是什么安分的性子,可到底年纪还小,身边又缺机灵能干的人手,他能掌控得住。
流鱼得了肯定的消息,又磕了几个头,连忙趁着无人发现,于夜深时回去了。
得全满心里还是那日遇到的漂亮脸蛋,谄媚地笑着,朝得福贴了过去,问道:“哥,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划,就是那个,那个叫良玉的……”
得福恨他不成器,但到底是自个儿亲弟弟,还是心软,冷声道:“你收敛一些,从小到大,你想要的,哥哥能有不让你得手的时候?且等着吧。”
他们的声音渐渐隐没在了夜色里,再听不清了。
太清宫中。
景砚立在窗棂前,披了件薄薄的外衣,并未点灯笼,而是借着月光,不紧不慢地削着手中的木雕,已经有了大致的模样。
萧十四藏在阴影里,低声禀告着近日的事宜,“小将军化名夏雪青,已寻了个机会入了军营。他托人带话过来,说是身处南疆,却十分思念塞北风光,不知殿下,该,该如何处置塞北军?”
因为事关陈桑,太过要紧,生怕有任何纰漏,都不能用纸笔书写,而都是由萧十四亲口禀告。可将这些话说出口时,萧十四还是不免过分紧张。
景砚举高了手上的物什,对着明堂堂的月亮瞧了片刻,抹去了些木屑,偏头道:“陈家上下一百余口人,早已死完了,陈桑也死了,世上不再有这个人。夏雪青是个南疆人,与蛮子有血海深仇,南疆都未曾平复,怎么能沾塞北的兵权?更何况,塞北需得上下一心,容不得第二个人。”
陈家在塞北经营多年,提拔培养了无数将领,都是塞北军的中坚力。即使是元德帝想要彻底拔除陈家的影响,都要有所顾忌。毕竟如果要一蹴而就,塞北无人,胡人必当踏破边关入侵,到时硝烟四起,民不聊生,损失更大。
可是元德帝的天性多疑,阴晴不定,对兵权的重视而言,是绝不可能放任塞北继续放在一群原先隶属陈家的将领手中的。即使陈家死光了,这些将军永远都不可能同陈家脱不了干系,他们要么慢慢地,一个一个死在元德帝的手中,要么跟随景砚这个废太子。毕竟即使元德帝英年早逝,登基得若是冯南南的孩子,塞北依旧会是新帝的一根心头刺。
现下最优也是唯一的选择,便是跟随废太子了,可有了陈桑就不同了。如果有了选择,就会有不同和纷争。
景砚顿了顿,似乎是在等待萧十四想明白,朝他一笑道:“孤以为你们都该明白的,陈桑是不能活的。”
萧十四额头上滚下一滴冷汗来,落在地面,有轻微的响动。
他稍稍抬头,能看到太子立在月光中,只能瞧见小半张侧脸,太子眉目低敛,凤眸微阖,隐约透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染血的刀锋,能割开皮肉,刺穿骨骼。
萧十四的背后全湿透了,不敢再对视。他禁不住想,太子才不过十五,气势内敛却惊人,在方才的刹那,他竟以为自己在面对着元德帝。
景砚满意地看着刻了一半的木雕,似乎想起了什么,沉声道:“门口两个常在的侍卫,一个叫做陆昭,孤看他面熟,你去派人查查他的身世。”
陈皇后自景砚小时候就发现,太子的天赋着实惊人,他不仅早熟敏锐,能体察周围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且能记得清前朝后宫,一切可能有用的人或事。甚至是看过一遍的地图,闭着眼都不会迷路。
只有一样不足,即使他再出众,年纪也太小了。
萧十四领命,复又道:“殿下,那,冯贵妃那边?”
景砚笑了笑,“在意她做什么?她和冯家,不过是条狗,现在刚被主子踢了两脚,正想讨回欢心,连后宫都顾不过来,更何谈前朝。”
他的对手,从来不是冯南南,也不是冯家在朝堂上结党营私的党羽,而是元德帝。
从来都是。
萧十四走后,景砚的木雕也刻了大半了。乔玉的寝室离这里不远,他能隐隐约约看到薄薄窗纸处透出的昏黄灯火,是不久前亮起来的。
景砚放下手里的木雕,朝那边走过去。他推门而入的时候,乔玉正缩在被窝里,聚精会神地做着什么,灯笼不像往常搁在木架上,而是挂在床头,上头还罩了层单衣,大约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脚步很轻,走近了些,乔玉还未发现,忽然掀开纸灯笼上的衣服,出声问道:“做什么坏事,偷偷摸摸,不想叫我发现。还用衣服遮灯笼,若是走水,你跑得过火吗?”
乔玉一惊,手上的动作大了一些,针头戳进了自己的指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