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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老爷家新纳了个姨娘,摆了两桌席面,请亲家和几个老友吃了一顿酒。
何漾与夏颜赶到时,酒席已近尾声。裴老爷喝得醉醺醺的,裴公子也是面红耳赤,何板材已经被扶下了席。
屏风另一边的桌上,何氏正拿着银簪子剔牙。门子来报何大人拜访时,她差点被簪子戳了牙龈。
裴大少当年闹出人命官司,被雷县令关进牢缸里打了个半死不活,裴家求到何家门前,却被挡了回来,为此这梁子便结下了。
裴老爷一听见何漾的名号,立即恨得咬牙切齿。先不论旧怨,就是何漾做了父母官后,也与裴家不太对付。前几任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偏都被他揪住了由头搓摩一通。
裴大少更是气得脸红脖粗,一拍桌子怒道:“他来做甚么,给我打出去!”
裴老爷更老练些,他先拦住了门子,转头对儿子劝道:“他是天子面前挂了名的人物,不定哪天会起复,此时不便得罪狠了,先把人请进来再说。且他是何新娘的兄长,来道声恭喜也是应该,咱家不比那起子小门小户,总得拿出些气量来。”
裴大少还有些愤愤不平,可也不敢反驳父亲的话,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猛灌下去。
何漾笑脸盈盈入内来,一叠声道了恭喜,又让夏颜将贺礼亲手送上,两瓶陈年老烧,足以显示自己的诚意。馋酒之人都好这一口,在席几人甫一见了这道礼,俱都咽了口唾沫。
裴大少见他这般奉承的姿态,脸色方才好看些。又让婢子重新布置碗筷,多备几道酒菜招待。
男人们在外头饮酒相叙,内里桌上只有几个女眷,何氏凑过头来幸灾乐祸道:“颜丫头,如今你家老屋子烧得只剩了个空壳儿,今后一家子该咋过?”
夏颜云淡风轻笑笑,夹了颗鹌鹑蛋丢进她的碗里,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个破屋子,又值当什么,来年再砌个新的便是,倒是废墟里还有些破瓢破瓦能用,婶子有空就去捡些回家吧。”
何事被这话气了个仰倒,刚要翻脸大骂,却见夏颜执起了酒杯,对着几个老姨娘笑道:“我年轻也不识辈分,先给各位新娘敬杯酒,往后我家妹妹在贵府生活,还请各位多担待些。”
要按夏颜如今的身份,是不应当和这些姨娘同席的,可何板材夫妇把女儿贱嫁,无形中也贬低了何家,抬高了裴家。对这样的快事,裴家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他们如今要想把芝姐儿救出来,也不得不自贬身份了。
夏颜自敬了一杯酒,拿帕子按了按嘴角,佯装头晕道:“各位新娘见笑了,我一向不胜酒力,如今不过两杯,便有些上头了,”她捏着袖子扇了扇风,告饶道,“我下去歇歇,去瞧瞧我家妹妹,眼下她就要嫁做人妇了,总有几句话想嘱咐她。”
说罢便告罪下了席,让婢子指了路往新房走去。她一路走一路打量,裴家在新仓街也算是大户,不过人口略简单,全宅上下只有一房主子,并无叔伯子侄,佣人也不过二十来个,内外宅只隔着一道墙,屋舍多粗旷阔落,入夜后要想避人眼目也不是难事。
她拐了一道弯便到了芝姐儿的屋子,这里靠近西南角落,是个不起眼之处,却有个好处,便是离角门近,夏颜一见这位置,立即喜出望外。
芝姐儿穿着一身桃红色衣裙,正坐在屋里抹泪儿,见门被打开,掷了一把花生过去,气哭道:“滚出去!我今日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能叫你们如意!”
夏颜腿脚一抬,躲过了撒来的干果,清了清嗓子道:“姑娘好气性儿,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作甚这般愁眉苦脸的。”
芝姐儿听见夏颜的声音,唰地站起身,跑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哭道:“颜姐姐,你快救救我,我不想给人做小老婆,那裴老大听说是个混球,我不想呆在这儿……”
芝姐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横流把脸上的妆都弄花了。
夏颜叹了口气,拿出帕子替她细细擦了,安慰道:“如今覆水难收,你既已被抬进门,这事儿便成定局了,”她朝门外瞅了两眼,抬高嗓门道,“我这个做嫂子的,倒有两句话想嘱咐你,也不知你娘教了你人事不曾,你可别害臊,仔细听好了……”
她歪过头凑到芝姐儿耳边,悄声道:“今日戌时,你去西角门边,会有马车接应你。”
芝姐儿先还抽噎不住,听了这话骤然愣住了,泪水挂在脸颊上,湿漉漉的也不拿帕子擦一擦。
夏颜拍了拍她的手,微微一笑。
再转回前厅,众人都喝得兴致高昂,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连夏颜带来的两瓶老烧都被开了来喝,这酒性烈,两壶灌下去,当下便有几个不省人事了。
何漾脸上也喝得红亮,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望见夏颜走进门,轻轻眨了眨眼。
夏颜低头一笑,绕过屏风对几位姨娘说道:“新娘子面嫩,叫我说了两句就害羞了。”
“先儿还要死要活的,这会子就顺了?”何氏疑心地审视着夏颜,说出的话也不顾场合了。
夏颜也不怵她,给自己舀了一碗汤羹细细喝着,挑了挑眉道:“婶子说笑了,先前不过是小女儿娇羞罢了,这么好的人家,穿金戴银花销不尽,不比在外头做工强?还有甚么好挑剔的呢。”
这话说到了何氏心坎里,她立即眉开眼笑道:“我也是这么个意思,等她晓得这里头的好处,自然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会想不开?我是她娘,难道还会害了她不成?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儿。”
在座的姨娘都笑了起来,又互相劝过了一轮酒,天色也晚了,何家众人便起身告辞。
何漾带着夏颜上了马车,闭眼倚靠在车壁上小寐,夏颜倒了一杯药汁递给他,问道:“那裴大少如今可醉了?”
“我亲自灌他,还能让他逃脱?那两壶老烧可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照他的情形,昏睡上三四个时辰是铁定的。”何漾接过杯子一口闷下,刺鼻的涩味萦绕在车厢内,不多会儿,便觉腹中翻江倒海,他迅速下了车,跑到墙根下吐了个精光。
肚子里的酒水都被吐空了,整个人便精神不少,他站起身大口吸着凉气,脸上的热度也渐渐褪去。
“眼下已是酉时,咱们去车马行换辆马车再来,门子的礼都安排好了?”何漾把头靠在夏颜腿上,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眯着眼惬意地享受着她的按摩。
“弄好了,加了料的酒水包管一杯倒,我出门时他正吃得兴起呢。”如今他们能做的都打点好了,剩下的便全靠芝姐儿随机应变了。
去车马行换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便重新往裴家赶去。时间紧扣,不得浪费一丝一毫。
天已黑透,此时裴家的宅院寂静无声,只有几间屋子点亮了零星灯火。
夏颜坐在车内有些焦急,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角门上,就连何漾在一边轻轻打起了鼾也未注意。
戌时已过了两刻钟,依旧没有一丝动静,夏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轻轻推了推何漾,小声道:“芝姐儿到现在还没出来,要不换个计划?你进去弄出些小乱子,引开裴家的注意,我趁乱把人带出来。”
何漾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咂了咂嘴嘟哝道:“再等等。”
夏颜掐了他一把,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又过了半柱香时间,才见角门轻轻被打开,一个穿着暗色衣裳的身影窜了出来。
夏颜立即打起精神,用力将何漾摇醒,指了指黑影道:“来了,你快去前头驾车。”
何漾补了一觉,顿觉清明许多,他执起鞭子坐到车板上去,先将芝姐儿拉上车,一刻也没停留,扬起鞭子便驾车跑远了。
他们把芝姐儿安排在一家客栈内,给了她些银子傍身,语重心长问道:“如今你既已逃婚,在凌州是呆不下去了,往后可有何打算?”
芝姐儿一张小脸惨白,抖了唇说不出话来。先前只一心想逃离火坑,如今真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无依无靠,也不知往后该如何过活了,不禁又流下泪来。
好好的姑娘就这么被耽误了,夏颜也有些不忍,她把芝姐儿搂紧怀里,轻声抚慰道:“眼下哭也是无用,既然走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想想招娣,她同你一般大,却是最有主意的,如今一个人都敢出海了,今日若换做是她,又会怎样?”
芝姐儿被这番话吸引住了,不知不觉止住了哭。若是招娣,恐怕连被逼嫁人都没门,相较起来,还是自己太没骨气了。
芝姐儿渐渐坚定了决心,她望向他们十分坚决道:“我明白了,今日之事都是我自己拿主意的,无论将来多艰难,我都会走下去,我想……先去俞州试试,我有个小姐妹嫁过去了,不如就去投靠她。”
“若是你爹娘听到了消息,又把你抓回来呢?”
芝姐儿咬了唇不再言语,在她单纯的心思里,恐怕还想不到这么远的事情,眼下也是走一步算一步的。
“丫头,我也不瞒你了,我同你哥哥还有大伯,不几日便要出海去,短时间内是不回来了。若是你考虑清楚,五日后便去码头找我们,带着你一道出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