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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老师在哪里上的本科?”
前面还在说读书的事儿,文灏这个问题不算突兀。
“a大,我和朱老师是校友。”
不是在鹰国时骆叔提过的y市。
“考上a大,我父母高兴得把亲戚朋友都请到家里吃饭。”傅深陆继续道,“家里祖辈都是渔民,他们认为内陆的生活更安逸,给我取的名字都叫‘深陆’,后来搞清楚了我报的专业,撵了我半条街。”
桌上的人都笑。“以前我们忽悠父母,现在轮到孩子忽悠我们,有时明知被忽悠了还得装傻。傅老师的孩子大学毕业了没?”
“我一直一个人过,没有孩子,”傅深陆笑着回,“所以我现在还是负责忽悠的那个。”
其他人纷纷夸赞还是傅老师潇洒,文灏却心里一动。
晚餐散场,文灏和傅深陆一起坐电视台的车回酒店。
“和老师们聊得很尽兴,大家都没怎么喝酒,我只喝了一小杯,完全没感觉,不用担心。到酒店了告诉你。”文灏左手把微信语音发出去,右手带上车门。
先上车的傅深陆转过头来:“小文啊,这是不是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撒狗粮?”
文灏故意有点越线地玩笑道:“您是独身主义者,我就算撒的是黄金狗粮您也不屑一顾啊。”
傅深陆抬手轻拍了下座椅,脸上笑容不变:“这你就错啦,我不是独身主义者,没遇到合适的人而已。”
文灏继续扮演爱八卦、说话不周全的小年轻:“您的忽悠功力就是高,早上您才跟我说了买红外套去您那位面前耍帅的事。”
“就那一个。”
傅深陆目视前方,笑容加大。路灯和广告牌的光透过车窗斜照进来,文灏无法从他有着深深浅浅光影的侧脸判断那笑容里有多少怀念,但他觉得自己没有看到怨愤和遗憾。
顿了几秒,傅深陆回视文灏,事无不可对人言般地用平淡的语调说:“我和他那时感情也很好,后来走散了,消沉了两年。我也没有刻意保持单身,重心都在学习和工作上,慢慢一个人过就成了惯性,不觉得有哪里不自在。”
他说“走散了”,不是“分手了”。
“是失去联系了吗?”
“嗯,以前通讯没那么发达,约好的联系方式都失效了,人就找不到啦。”
也许因为自己正在一段感情中,有了同理心,文灏颇有些急切,此时忍不住问:“您想找到他吗?”
傅深陆又笑了一下,抬头纹接近退后的发际线,勾勒出时间给予人的“更多”和“更少”。
“想是想,但不说找不找得到……还是算了……”他把右手撑在膝盖上看过来,没有居高临下,却有一种过来人的意味深长,“你可能还体会不到,到了我这个年纪,人生轨迹基本就固定了。我过得很好,他应该也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感情不是必需品,何况是过去的感情,没必要为了我这点念想去破坏他的生活现状,说不定他并不希望我找到他。”
不会的,文灏想,如果事情是想象那样,如果我没有认错人,那个人已经寻找您多年,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找您。
酒店离吃饭的地方不远,一会儿就到了。下车来,傅深陆用力关车门,自己却向后踉跄了一下,文灏这才发现,今晚那点酒,他自己没事,傅老师其实有点醉了。
往酒店内部走,傅深陆不要文灏搀扶,偏黑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红了,口齿倒是清晰:“没事,刚才就是没站稳。”
他脚步平稳地向前,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关注着他的文灏一把扶上去,正好托住他的右臂。
傅深陆可能觉得停的地方不对,两步走出婆娑树影,来到更明亮的地方,抬起右臂,隔着衣服指着接近手肘的位置对文灏说:“这里以前纹了一个万有引力公式,等号后面那半,前一半在他那里。牛顿推演出,‘一切物体,不论是什么,都被赋予了相互的引力’,两个物体之间的引力与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
文灏本要花更多时间慢慢验证心中的猜想,没想到对方就这样把一个重要的证据放他面前。可文灏此刻却犹豫是否要在对方醉酒的情况下探听对方的过去,只像个学生一样乖乖点头。
傅深陆不带阴霾地笑笑,一拍额头:“看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万有引力定律你肯定知道的。刚才是想让你看那个。”
文灏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酒店的景观池里,安宁闭合的片片睡莲旁,惟妙惟肖的小海豚雕塑似在玩乐戏水。
“你今天不是问我出海有什么有趣的事吗?当时忘了说,在有些海域可以碰到海豚,它们很亲人,有时候还调皮得很,哈哈,看到它们就心情好。”
“听您说我就想看到真正的海豚。”
“不要去水族馆看,去海边看。”傅深陆道。
他说着又往前走,话却仿佛停不下来了:“当年我对象也想去看海豚,我拍着胸脯答应了,到最后也没带他看成。”
文灏没接话,知道他不是特意说给谁听。
“我俩共同喜好不多,都喜欢海,但一个在画室里画画的和在海边滚大的喜欢的角度哪能一样?在一起后,他一个艺术生专门去看理科的书,看得半懂不懂,跑来跟我说,万有引力定律真是浪漫,任何两个物体之间都有吸引力。
“我知道什么浪漫?说你费这个劲干嘛,要我们有更多共同点,我像你一样总穿蓝色衣服不就完了嘛。
“他说不行,要发掘。把各自会的一样样拿出来对,他居然厨艺很好,说是减压爱好。那会儿在a大,我们还时不时跑出去找地方做饭。”傅深陆边说边笑。
上了电梯,后面有人进来,他拉着文灏站到更宽松的地方,很清醒的样子,除了口中的话不像一个学界大拿会对认识不久的青年朋友说的。
“唉你不知道,他哪儿都好,我就只有脸和身材了,简直不敢变丑。”
到房间,文灏不放心地跟进去,傅深陆催他自去休息。文灏嘴边绕了很久的问题最终没有问出口,从听到关键词起就在工作的思维搜索已经幸运地在老资料中翻出了结果。
推算中的那个时间段,a大艺术学院,有一个学生,叫做骆修文。
不需要再知道更多,那些前因后果应该由当事人自己去拼接,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回到自己房间,文灏立刻向骆克询问骆叔的邮箱。这时鹰国正是白天,骆克回复得很快,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好奇。文灏斟酌着,给骆叔写了一封邮件。
文灏只是个路人,无意中看到一段分离,惋惜、感慨都是他自己的感受。他从傅老师的话中听出了想念和再见的愿望,但就像傅老师说的,骆叔已经有了稳定的生活,时隔这么多年,他又失忆过,当他知道那段遗失的记忆里有这样的真相,他会不会选择接受,选择与故人相见?
虽然文灏想,他会的。
满脑子两个长辈的事,应安年的名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文灏才想起忘记告诉他自己到酒店了。
应安年的声音里果然有担忧,文灏把傅老师和骆叔的事混着猜测挑能说的说了。别人的故事让两个人隔着信息流久久不语。
“我后天去看你吧?”应安年突然道。
尽管按计划,文灏后天就可以录完第一期节目,着急的话当晚就可以飞回去,他还是回答:“好。”
或许是看到邮件的时间晚,或许是做了长久的考虑,骆修文的回复邮件第二天早上才传到文灏的邮箱。
看完全文,文灏从床上跳下来,收拾好后还没到和傅老师约定的跑步时间,只好耐着性子等在他房间门外。
傅深陆开门看到他,笑容又起:“这么早?你是我遇到的最精神的年轻人了,和我们中老年人一个作息。”
“有件事想和您聊聊。”
傅深陆看他认真的样子,把他让进房间,要去给他拿水。
文灏拦住他,将手机里骆叔传来的照片给他看,并示意他往后翻,然而第一张照片就把他定住了。
不再年轻但仍然白得干净的手臂上,小小的“f=”那么显眼,熟悉到让傅深陆张嘴,却难言。
直到文灏再次提醒“您往后翻”,他才急急忙忙滑到下一张照片。
那是骆修文,和记忆中相同又不同的骆修文。
视频请求几乎一秒不停就被大洋那边的人通过,不需要再调整电脑的角度,两个已到中年的人穿过二十多年的时间再次看到对方的脸。
傅深陆的眼睛立刻就红了。
除了骆修文不见的前两年,他这些年从不刻意,不刻意寻找,不刻意记住,也不刻意忘记。
不疯狂,不拼命,也不消沉。
他有热爱的大海和科学,有值得奉献一生的事业,有可敬的师长、同行及可爱的学生,他觉得自己在正常地生活,追求幸福,创造价值。
履行两人分开时哽咽着说的“玩笑”约定:积极向上,再见要是更优秀的同志。
可是此刻,他再做不到把过去轻拿轻放。
他记得年轻的自己是怎样被这个人吸引,渔民家的穷小子不知道怎么有勇气追求富人家的小公子,小公子还被他追到了,对他千好万好。
他记得那年撞伤手臂,伤口毫无感觉,灵魂却撕心裂肺地疼。
任何两个物体之间都存在万有引力,当年他们偷偷刻下纹身,相信只要心里有对方,总有重聚的一天。然而他们微小的质量乘积终究抵不过遥远的距离和强大的外力。
纹身消失,引力似乎就在那一刹断裂。抑制不了的恐怖想法让他无法也不敢去确认,骆修文是否还好好地活在世界的某一处。
只是皮外伤,他却高烧不停,在远离陆地的大洋中央,把一船人吓得够呛。
谢天谢地,再见你。
屏幕对面的骆修文面上有急切,但和傅深陆一样没有马上说话,文灏恍然间仿佛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孩童般的懵懂疑惑。
骆叔没有想起来,文灏却不知怎的觉得他就要流泪。
安静从傅老师房间退出来,文灏把空间留给他们。
无数层起伏的思绪在他脑中翻滚,悲喜惑悟,来回纠缠,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爱意已生、已深,一切不会因为没有相守的承诺就回到原点。
更可能,我们各自好好生活,只是因为见过你,再遇不到合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