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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五年二月初二,梧州,思安胡同
正月初八,城西交州陆公馆的三小姐陆曼,
正月十八,城北兴县鄣平镇的农家女陈雪桃,
正月廿八,城南广平巷李府的二小姐李美娇,
三个人,都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初八,十六岁,挖心而死,没有多余伤口,没有挣扎痕迹,没有中毒迹象,凶手下手稳准狠快厉。妖道魔皆有可能,究竟是谁,在祭献还是要修炼?
从李家回来已是第三天,白木坐在沉香白的柜台后面,拿了张梧州地图,看看写写画画,一张图硬生生被她画的看不清原状。在李家的时候没有说出魔,她心里是有计较的,妖魔鬼怪神道仙,神仙这种不靠谱的理念,存不存在还两说呢,更别提害人了。妖与精怪乃物化而成,几百上千年的修为练就一身法术,挖心还不是一伸手的事儿。道门里道士法师术士方士一大堆,哪个一不小心生了邪念,把天赋的灵力用上旁门左道,一念之差,也说不准就害了人。而魔,是人心执念,念到深处便入了魔,但终究是人,虽说无甚么法力,可一腔执意,也是能够杀人的。
但世人偏偏就独独不喜欢妖精,什么坏事都往妖怪身上推,想到李夫人一口一个妖孽,白木心里就不痛快,放下了手里的笔,拿手指抠着柜台上算盘的珠子,低声道:“总说是妖怪做的,难道妖怪就没事做天天盯着人么,说不定这次的事儿就是个走火入魔的人做的呢!”
她抬头看了眼窗外,收起地图,起身向门外走去,喃喃道:“这么久终于回来了么?”
日头西下,思安胡同里只余了几个收拾摊位的小贩,那少年走在青石板的路上,格外醒目,十六七岁的男孩,穿了件旧式的蓝布短褂,也不看路,低着头小跑着,小布鞋踏着青石板发出“哒哒哒”的声音。白木开了门,倚着门边站着,看着小少年一头撞上关了店门准备回家的韩大娘。
韩大娘被撞的往后连连退了几步,眼一横,怒道:“小祖宗,见天儿横冲直撞的,也不知道看路,街坊四邻哪一家的货架你没撞翻过,白姑娘为你给我赔了多少不是啦!”
那少年抬起头,咧着嘴笑呵呵的看着韩大娘,又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她身后,边给她捏着肩边道:“婶婶,这回是我的错,我给您道歉,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跟白姑娘说,她知道了我就惨了!”
韩大娘也去了之前的厉色,笑着说:“你呀,就是太冒失了,我看白姑娘知道了也没什么,倒是伯周道长,总归是要骂你两句的。”说罢,她转过身去,一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他道:“你一直跟着道长,可知道他二人是什么关系吗?”
白木听了这话,弯弯的眼睛渐渐冷了下来,她刚想开口,便听韩大娘道:“你们白姑娘长得漂亮,性子也好,成日里跟个道士在一处难免旁人说闲话,他二人若真真就是师兄妹,我倒想给她保个媒,说一个好人家。”
白木心下一愣,这一回,竟是她自己想错了。
她这一愣神,那男孩已经回道:“婶婶您可千万别做这打算,就我们白姑娘的脾气,谁娶了她那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白木便笑道:“娶了我怎么样啊,阿俊?”阿俊回过身,只见白木把两只胳膊竖将起来,宽大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手腕雪白雪白的,抱着拳头,撑着左边的脸,格格地笑。
这笑声听在阿俊耳中一点儿也不美好,他咧开嘴,看着白木说:“娶了我们万里挑一的白姑娘,那是一辈子的福气啊!”
白木放下手臂,道:“就你会说话!”又看着韩大娘说:“大娘,不好意思啊,阿俊又撞着您了,改日请您来吃饭,当是给您赔个不是。”
韩大娘笑笑,道:“阿俊这孩子,我早就惯了,不过说真的,白姑娘,已经有好几个人来跟我打听你了,有时间我跟你说道说道。这会子赶着回家,先走了。”
白木道:“那敢情好,劳韩大娘费心了。”她看着韩大娘拍了拍棉衣上的灰尘,渐渐走远了,心想着此身还不知道如何了结,待东西找齐了,舒伯周又会怎样做,到时候她可还会心甘情愿的凭他们白云观处置?结婚,她的一生何其漫长,又能和什么样的人相遇相识相知相恋?
她摇了摇头,不作他想,也不出门,看着阿俊说道:“还站在那边做什么,事情查的怎么样了?”说罢转过身往屋里走去。
阿俊应了一声,收了笑,道:“白姐姐,别急啊,我累了这么些天,好歹叫我喝口水。”说着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茶壶连倒了三杯水,喝完才道:“你猜怎么着,这城里上个月来了个法师,也是白云观来的,我打听过了,叫玄色,照理还该叫我们道长一声师兄呢!”
玄色法师么,她离开白云观的时候未曾见过啊。
阿俊也不等她问,接着说道:“这个玄色法师好修炼一些阴鸷的法术,从前还在观里就种了元菜,白姐姐,你可知道是什么吗?”
白木自是知道的,她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道士驱了她去取新生婴儿的颅内血,就是为了养元菜,用婴儿的元气和怨气种出的菜,那样邪恶的法术,竟然是出自她手。她强压下心头的恶心,道:“我知道,你接着说。”
阿俊又道:“他自己也知道白云观这样的名门道教容不下这种法术,被发现了以后他也没辩解,自请离了师门下山。他下山之时立下誓言,此生再不进白云观,也再不插手白云观的事情,他算是和白云道教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
白木冷笑一声道:“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可现下又巴巴的跑到梧州来做什么。”
阿俊又喝了碗茶,说道:“所以前些日子他一直躲着,鲜少出门,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才问出来的!白姐姐,今儿个可要赏我点儿好的!”
白木伸手往他的碗中添了杯茶,笑道:“别贫了,你那点儿阴招我还不知道吗,赶紧说!”
阿俊吐了吐舌头,道:“他住在沈督军的府上,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进去,扮了个下人的模样,虽然没见到人,但听说他经常和沈三少一起,两个人常常在书房里一呆就是好久,旁人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偶尔也替督军做些事情。”
白木蹙了蹙眉,自己也拿起茶碗抿了一口,道:“这个玄色法师,确实值得怀疑,可也不能断定了就是他在作恶,到底还是要再查些证据才好。”
二人正说着,忽听后院玻璃窗上发出一种摩擦的声音,白木猛然一抬头,只见窗子外,一个白衣服的影子一闪,阿俊问道:“谁?”
窗子外一阵乒乓声响,便听有人“哎呦”的叫了一声,白木的嘴角不禁扬了起来,阿俊也站起身来,笑着边走边说:“原来是小东西回来了,我去开门。”
白木仍笑着,回过头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道:“叫他把院子里的花都给我归置好了再进来。”
阿俊一开门,便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看到阿俊便扑着抱住了他的脖子:“小俊哥,你不知道我这几天风餐露宿,过得多么凄惨。”说着还作势哭了几声。
阿俊脸红了红,咳嗽了一声,把他从身上拎了下来,望着白木向他使眼色,道:“阿圆,白姐姐说叫你把花都归置好了再进来。”
阿圆听了这话果然立马止了声,探着头左右张望着,目光看到白木,立马转过身道:“我这就去,这就去。”
一阵乒乒乓乓之后,阿圆直直的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道:“白姐姐,你看我瘦没瘦。”
白木抬眸看了他一眼,阿圆穿着一件白衬衣,黑色格子的背带裤,头上戴了一顶棕色的小贝雷帽,还是前几日的装扮。她起身朝柜台走去,从柜台后面拿了袋福宁记的点心出来,道:“你这衬衣白的跟出门时没什么区别,帽子还戴的这样周正,一看就没受什么苦。不过这小眼睛红的,确实累了,阿俊专门给你留的点心,快吃吧!”
阿圆望着白木手中的点心,早就按捺不住食指大动了,拿起一块点心便往嘴里塞,边吃着还不忘说话:“还是家里好啊,外边儿哪有这么些好吃的。”
阿俊这时也坐在一旁,捡了个小点心扔进嘴里,道:“白姐姐,他眼睛红那是天生的,一只兔子,眼睛哪有不红的。”
白木扑哧一笑,两只手各拎起一块点心分别塞进他二人嘴里,道:“快吃快吃,吃完了赶紧汇报情况。”
阿圆就着茶水咽了下去,道:“我打听了可多事儿呢,道长还没回来吗?”
白木趴在桌子上,右手托着腮,叹了口气道:“他回观里查书,怕是又被那一群老道士小道士留着问东问西吧。先不管他,你且说说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阿圆正襟危坐,双手盘在桌上,咳嗽了两声道:“我这两日,回了趟桂林。”
阿俊皱了下眉头,急急道:“叫你去周边县镇你跑桂林那么远做什么?”
阿圆转头看着他道:“你别急嘛,我这不得慢慢说么。那日一收到姐姐的蝶信,我就去了藤县,你们知道,藤县树大林深,妖精多,我这只小白兔在那边比较好说话,不像云岭晴岚和七里洲,一个都是道行高深的大妖怪,一个自视贵族看不起我们。”说着小心的觑着白木,见她面上并无异色,才接着道:“我问了个遍,妖托妖,再托妖,云岭晴岚和七里洲并没有妖怪出山,也没有新出什么了不得的妖精,我都要放弃了,倒是巧了,正碰见从桂林回来的一个小藤妖,她去她姐姐家吃茶,听说了一个大妖怪。她说那妖怪叫,叫”阿圆低着头抬眼去看白木,半天不说话。
“叫什么,你倒是说啊!”阿俊急道。
阿圆抬头,一双红眼睛看着白木,无辜极了,道:“白姐姐,是他们说的,他们说那妖怪叫白木。”
白木猛的站了起来,带着面前的茶碗倒了,茶水顺着桌子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滴答滴答的,白木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的看着阿圆,说:“你的意思是,她说桂林出了个叫白木的妖精,还是个很厉害的大妖精,是不是?”
阿圆怔怔的点了点头,道:“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是白姐姐你明明在这里,虽然说确实是个有点儿法力的妖精,可是我每天都在家里,你也每天都在,再说了,有道长的符咒,他不在时,姐姐根本出不了门。”说着他向阿俊使了个眼色,阿俊赶忙把茶碗扶正,又拿了个抹布将桌上的茶水擦净。
阿圆小心翼翼的拉了拉白木的袖口,道:“白姐姐,别生气,快坐下吧,正因为我知道不对劲,才专程去了趟桂林,想着查个清楚。”
白木坐了下来,眼神切切的看着阿圆,道:“那你有没有见到她,她是不是,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样?”
阿圆摇了摇头道:“我并没有看见她,我到桂林的时候,听说那个白木已经被道士收了,我四处打听,其实她不能算是一个妖,就像一缕魂魄或者一段记忆,附在一颗白木沉香珠子上。”他看了看白木光滑的脖颈上带着的链子,又说:“一年前她突然出现在桂林,现了真身,威胁了个妖精把她藏起来。那妖精也是个不长脑子的,四处张扬自己家里来了个法力高超的大妖精,结果招来了个道士,收了他不说,还带走了那颗白木沉香珠子。”
白木低下头,摸了摸颈上的珠子,阿圆挠了挠头发,道:“对了,那个道士,听说叫玄色。”
白木仿佛醍醐灌顶,猛一抬头,却看见有人站在门口,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那人穿了身灰色的长衫,怕是忙着赶路的原因,鞋尖湿漉漉的,带了些泥,他在外面跺了跺鞋上的泥,才一步跨了进来,说道:“外面好冷的天,你们怎么不开灯?”
原来,是舒伯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