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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人徙的队伍才走至吴江,离苏州还有好几百里。这日看看天色已晚,便带着大军在郊外扎营。
“非儿如何?”人徙边看着众将士架起篝火,边问黄叶海。
“回王爷,烧已退了,但身体还是虚弱些。”黄叶海擦着手从主帐中走出来。
大队人马一路上游山玩水,人徙本以为会遇到些什么,可却出奇的平安。前几日才过了太湖,众人都兴高采烈地欣赏太湖美景,也耽搁了几日,才把黄叶海等过来。
其非是金人,也是地道的北方人,在汴梁还好,一出来,越走越往南,气候湿润,又值雨季,一路上下了不少雨,便水土不服起来,半路就病倒了。可无奈带着大军,不能穿城而过去扰民,大部分走的都是走小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想还是疏忽,未带一个军医,而且最好是知根知底的,才想起落下了黄医生,便写急信去汴梁请他跟随。本以为他不愿抛下那圆药铺和家眷,谁知他接到信立刻日夜兼程赶了过来,人徙既感激又忐忑,当即赏了他五百贯,见他毫不犹豫地收了,便知他还是那性子,心里才塌实些。
可路上越平安,人徙心里越不安,也越肯定了一个事实——等她的不在路上,而在那苏州城。
又急走了好几日,过了吴县,这就站在了苏州中心城平江城(苏州城)的地皮上。苏州按地理原因来说,地势低洼,城东娄江水势平缓,地与江平,故称平江,苏州城也就成了平江城。平江城整个为南北窄东西宽的长方模样,城中大小河流无数,自然桥梁也众多,约有三百多座。户户依水而建,房前小街,窗后河流,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堪是一副江南美景。
平江城有外城、子城两重城墙。外城仍是南北长的长方,城内外均有壕,北、南、西三面各一城门,东面二门。每门均水门、旱门并列,除南门外均无城楼。各城门均不相对,无穿城直街。街道均取南北或东西正方向,呈丁字或十字相交。北半部为居民区,采取南北街和东西巷的布置。街巷多与河并行,水陆参差。
如今人徙等人所处的位置,就在外城南门处。人徙在路上早派了人去平江送信,向平江知府孔理年告知路线和到达的地点,并定了大约会到的日期。如今人马都到了,可南门处还是一片寂寥,虽说有大量的农民瞧着他们议论纷纷,可守南门的两队身着布衣布帽的卫兵却如同看不见他们一样,个个面无表情。一直跟着人徙马后的木格忍不住了,上前就冲他们喊道:“王爷驾到,你们还不跪?!叫你们太守大人(知府的文雅称呼为太守)来,我们王爷治他个招待不周!”
人徙忙下马斥责他无礼,自己走到那守卫面前道:“敢问平江太守孔大人为何不来迎接?”
那守卫还是默然无表情,人徙沉了心暗暗思索。这时只见一抬轿子慢悠悠走至他们面前,轿子后跟着一队衙门将士。轿子上下来一个白须老头,穿着知府的官服,戴着青蓝长翅帽,见人徙的服色,便上前行礼道:“在下是平江知府孔理年,接驾来迟,望王爷恕罪。”
虽说他说着带歉意的话,口气里却丝毫不见愧疚,甚至带着傲人的气势,显然这接驾来迟就是故意怠慢。人徙身后的吴衡跑至她肩旁在她耳边轻道:“是他?”
一路上一起走了一个多月,曹申又不在,人徙和吴衡日渐熟悉,更加之人徙认准了他为良将,便将许多事情讲与他听。如今吴衡也迅速熟悉起跟班的生活来。
人徙不回答他,对孔理年笑道:“知府年老体迈,本王应当体谅。可这么大年纪了行事如此不便,不如向朝廷奏请致仕妥当。”
孔理年被顶得一怔,猛地抬头看人徙,可随即又冷笑道:“下官是年迈,可还是想像王爷这般在这和平平江好好再受用受用。废话不多说,王爷请随我来,下官在寒舍备了酒席,给王爷接风。”说完也不等人回答,径自上了轿,小轿很快穿门而过。
人徙身后的众人都愤愤不平起来,人徙则低了头思索他的话,片刻后招呼众人跟着轿子进了城。
城中一片祥和美景,挑水的,扫地的,做小买卖的,人们从他们身旁走过,一派繁荣。小桥流水,花树绿草,带着蓑帽的船家站在船头看他们,巨大坚固的石桥上布满青苔。一万五千军排成一条长长的纵队,挤在小街上,惟恐打扰了这漂亮的小城。
至城中心的知府衙门,见这衙门甚是宽大,一个大院足有三里来宽,中间一条直路,两旁摆着花卉盆景。只这地方虽大,陈设房屋却朴素简单,路尽头只三座瓦房,同一路上见到的居民房相同,黑瓦白墙,屋顶为防雨水是陡峭的斜坡,门窗也是一般的纸糊木板。人徙将人马安排在院子中休息等着,一万五千人在这大院中仍是你挤我踩,勉强坐了一地。人徙让秋兰陪着其非仍坐在轿中,带着吴衡一边跟着下了轿的孔理年走,一边四处观察,心上疑窦丛生。
孔理年带着人徙吴衡进入正厅,人徙进门时迅速看了几眼房间,见就连刚才抬轿的几个脚夫也并未进来,厅里只有两个丫鬟摆着一桌酒菜,心上虽安,却仍不敢放心。落坐之后,一眼瞧见桌上看着杯盘林列,却全是小菜,豆腐青菜诸多,不见一碟腥荤。人徙瞧了瞧孔理年,见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仍是一副傲气,便笑了笑,知了*。一旁的吴衡试着问道:“孔大人可是吃斋?”
“下官府上只有这些,王爷若吃不惯,下官便送你回你的王府吃去。”孔理年冷笑一声道。
吴衡看了看人徙,不敢吭声。没想到人徙立刻站起来道:“本王是不想吃这些,但外头我们的将士们辛苦,虽说这些都不恭些,但还是得给他们吃,因为一路上都是干粮,太折磨人。等我的将士们饭毕,便请知府大人带领本王回府。”说完招呼吴衡,一手端碟,一手端酒,亲自捧到院内,请战士们吃,片刻就将桌上酒菜全部分完,末了又问孔理年要。
孔理年看着他二人亲自忙碌分菜,心上惊讶,一时反应不来,见她还要,忙忙的叫厨子把吃食都搬了出来,整整将厨房掏了个干净,才让一万五千人吃了个半饱。完了人徙向仍怔怔的孔理年道:“现在可以走了,大人,请前头带路。”
“好,好。”孔理年咳嗽两声,没了孤傲,重坐了轿子,领了众人穿街走巷,停在城南一处深宅大院前。
这是一座大宅,前后都有庭院,只房子没楼,三五座平房坐落中间,仍是白墙黑瓦,未见奢华,倒比在宫内的殿大了一倍。孔理年下轿至门前,指着大门上头空空的牌匾向下马的人徙道:“新盖已来不及,这是陛下亲点的宅子,是城中最大的房子,下官不敢撒谎。但还是需要修缮,因这原先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富商的,因被陛下选做王府,只得低价卖给了朝廷。他走时就是这个样子,至于这匾,王爷看提什么就提什么。”
人徙笑道:“那富商,如今走了没有?”
孔理年愣了一下道:“应是没走,他已没地方可去,就该在这平江城里。”
“那本王给你第一个差使,”人徙笑道,“去把他找回来,房价多少本王按数出。若本王出不起,孔大人给本王出就是了。”未等他回话,便推他进院,说请他带领四处瞧瞧。孔理年自打见了人徙不停地惊讶,这会子心内正迷糊,听见她说,便立刻进了院,连随从都没有带一个。
人徙见他自己走进来,毫无防备,心头一松,也不顾看新房,站在院内背着手哈哈大笑。孔理年被他笑愣了,忙问“王爷笑什么”,人徙转头对吴衡笑语:“不是他。”
“不是下官?是,是什么?”孔理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惹得其余二人又笑起来。人徙不急着回答他,忙着问他军队安排在何处,孔理年仍迷糊着说后院以后是新修的军营,仍是没地方,好说歹说才赶了十户人家出去,在后院五里内快速修了个军场。因河流到处都是,只操场小了些,靶场什么的更是没有,房子也从旧房转修成军营的,不大雅观好看,但坚固能住,让人徙先将军队安置在这里,过两日再让大部分人迁至郊外,只留少部分亲军守卫王府。人徙一边打听那十户人家去了哪里,一边吩咐吴衡带着大军进军营安营扎寨,自己则命跟来的丫鬟仆从下马下车,将行李全部搬入新房,厨子也下了厨房,又命木格去找酒铺子买酒去,一片忙乱,半个时辰后,才将孔理年请进空旷的前厅内,将干粮稍微煮了煮端上桌,摆上酒请他道:“谢大人给本王接风,本王还礼来了。请大人干一杯。”
孔理年看着碗里那干粮糊糊,捋着胡子直皱眉头。人徙见状又笑得直不起腰来,终于说道:“本王受不住,你我现在把话说开了算完。敢问孔大人,是否把本王当作纨绔子弟,故意怠慢,想暗中治理本王?”
孔理年正端杯子喝酒,一听这话未免呛住,连连咳嗽之后,面色红润起来,慢慢点了点头。
苏州乃大宋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风调雨顺,产稻米最盛,几乎顶了全国的产量,所以有“苏湖熟,天下足(苏州和湖州)”之说,战乱也不得波及,人民安康,市井太平,根本不需要派来一个亲王来管辖。既然派来,那定是运用手段博得皇上的青睐,想方设法来到此地享受荣华富贵,定是一个只知道赏花斗柳的富家子弟。认定之后,孔理年根本不理睬人徙的书信,迎接也无意延迟,还吩咐守城的人不得理睬他们。接风也是故意用粗茶淡饭,想看看这纨绔王爷如何应对,以印证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这王爷体恤下人,亲自将茶饭端给部下,自己却饿着,见到自己故意不修缮的王府也并无怒意,还要求自己把被赶出的人家找回来一一赔偿,心上一直惊讶不止,知自己认错人,心有愧意,又不知如何解说。
而人徙则另有一番担忧。来时她也专门了解了苏州此地,知道是个平安富足之地,风景又美,事又不多,梁师成却偏偏让自己来这里。本以为又是如同送她去战场一样,送个远途遇到个什么危险。可一路上却平安。那么是把自己送来这里,不让插手朝廷的事,安心做个富足王爷?可她去战场该死没死,反立大功;本该被童贯挟持,却反而要挟童贯。这一连串的行动梁大人能闭了眼心平气和?他那样的人,不记仇则已,记仇便要见血。如此看来,那可以认定,苏州定有另外一波势力更强大,梁大人是要把自己送到人家手里呢。且天高皇帝远,做什么都方便,梁大人定时时等着她被灭的好消息。而陛下之所以同意她来此地,倒是真正希望她不要再管事,好好在这富足之地呆着,不给兵权只给土地便是明证——陛下赞赏她的功,却仍记恨着她的“情过”。
于是初见孔理年这势头,以为是什么诡计,因为按理讲,大人物,也只有领全平江府的知府大人了。可见知府大人身边没几个兵,大大的府衙却装饰朴素,还不比一路上见的富足人家,想了想便知是没遇到人,心里放松之余,对这孔大人也甚是钦佩,如此廉洁看样子是个清官。
此时孔理年见人徙及那被人徙称娘的和那像是王妃的年轻女子都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一时满面窘态,半日才道:“王爷真真不客气,王爷的一万五千人吃了下官府上一个月的口粮。”
满桌皆大笑,人徙笑得直咳嗽,勉强忍住笑道:“此倒是本王故意,一是真正想让部下吃饭,二是向大人报仇——我们风餐露宿走了一个多月,大人却如此怠慢!”
孔理年窘得说不出话,快六十岁的老头埋头吃干粮糊糊,引得众人又笑,一时气氛融洽。正说笑,在外面端着碗的木格跑进来道:“爷,外头有人拜访!”
他语调焦急,气氛一下紧张。只见来人一身黑衣,像个江湖侠客,进门环视一圈,看着人徙道:“小人是蔡京蔡大人的贴身仆从寒窗,得知昱王爷驾临,特地备了酒席,希望见王爷一面,因王爷若长留此地,大人可以成为王爷的良师益友。”
一听蔡京的名字,人徙还好,孔理年倒眉头一皱。想拦着,又碍官无王爷大,只得沉默。人徙看见孔理年的表情,想了想战场上同蔡攸谈过的话,心上也是一紧,莫名的重压悄悄而至。想了想对来人笑道:“这是自然,本王定当赴宴才是,初来此地,还应当请当地的有名人士多多指教。”说着吩咐木格道:“留下寒窗侠士,在偏室治点酒菜,吃了再去。本王这就更衣前往。”
寒窗正要说由自己带路,人徙按住他笑说“知道路”,叫他去吃酒,口气不容质疑。寒窗皱皱眉头只得去了。人徙见他进去偏室,忙叫了金豆来,吩咐他换上自己的衣服带着吴衡等一队守卫前去,并交代了他好些话。金豆不明所以,只得听令。吴衡打头,一路走一路问,带着扮成人徙的金豆一路走过去。
人徙躲在内室,心里忐忑不安。金豆乖巧,但不知变通,可就他与自己长得像些,如今来不及想别的办法,只得应付。不多时,听见木格与寒窗道别的声音,心里更是紧张。若自己又猜错人,叫人替自己去不是得罪了人?
孔理年也在人徙身边走来走去,烦躁不安,问他又不说。如此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只听见院内一声大喊:“出事了!”
人徙忙出来,见吴衡满脸惊魂未定,身后不见一个士兵,一边问怎么了,一边心内了然,知道自己此次猜着了。
只见吴衡三十几岁的汉子突然跪下流泪道:
“回王爷,金豆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