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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时近三更,其余仆从也都下去休息了,竹屋揽胜也准备就寝。至于灯烛就任其亮着。他又摸摸腰间长短三把刀,才有些放心。只是他方转身,唐式的开合门一下子打开了,一股风吹了进来,登时扑灭了室内蜡烛,屋内陡然一暗,屋外也只剩远远一只灯笼发出的光明灭不定。他有些奇怪,平安京地处盆地,天气好时很难起风能将门刮开的。他去合上了门,内里闩上,正要转身点燃蜡烛,门又无风而开,门外唯一只灯笼微光之下,现出一个披散头发的身影,看样子便如吊死时的藤原清盛一般。
竹屋揽胜本就惊惧,张口欲要呼喊,忽然心中一阵迷糊,已失去知觉。李岩从旁边绕出进门,一把扶住了他,省得摔在地上弄出响动,又对门外人影点点头。那人撩开头发,走进屋来,又关上门,正是方晴羽。李岩先用内力震开屋门,熄灭蜡烛。穿着打扮模仿藤原清盛的方晴羽即便身材上有所偏差,竹屋揽胜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登时心神失守,方晴羽趁势施展“天魔妙相”,一举奏功。
李岩小声道:“怎么办?”方晴羽道:“你就在一旁看着吧。”说着运指如风,封住竹屋揽胜头颈上数处要穴。李岩看得暗暗心惊,这些可都是死穴,稍有不慎使力略重,那便有性命之忧。方晴羽也不点灯,就这么一路点穴点了下去,还真是艺高胆大。
过了好一会儿,方晴羽示意李岩在旁边莫要有所举动,之后一指点在竹屋揽胜眉心印堂要穴。此处为人身精气元神集聚之处,方晴羽以内力激荡此穴,竹屋揽胜“唔”了一声醒来,黑暗中也能看到他眼中精芒大盛。李岩在旁全神戒备,他要是高声呐喊,便要立刻出手制住。
不料竹屋揽胜虽双目炯炯有神,却始终一动不动。方晴羽向李岩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尽管发问便是。此时他心神受制,绝不会撒谎。”李岩心道原来还可以如此,点了点头,向竹屋揽胜说道:“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
竹屋揽胜如同平时说话一般侃侃而谈:“在下竹屋揽胜,乃是京都人士,现为内府殿扈从之一,主要为他处理一些不便于自己出面的事情……”之后一路说了下去,关于他自己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拿出来唠叨一番。李岩心说这也太详细了点,赶忙道:“先停。”竹屋揽胜果然听话,一个“我”字吐了一半,立即止住。李岩拍了拍脑袋,对方晴羽道:“还是你来问吧。”
方晴羽一笑,直接问道:“藤原清盛是谁所杀?”竹屋揽胜说道:“我不知道。”方晴羽一皱眉,又问:“你想一想,是不是藤原纪平做的?”竹屋揽胜当真思考了一下才道:“我也怀疑过,但是当真不知道。内府殿那日是在北厢无疑,清盛公子死在西厢,门又锁着,怎么都是不可能的。”
李岩插口道:“当时你在做什么,又怎么知道内府殿没有在西厢?”竹屋揽胜道:“我当时就在中亭偏南一点待命。当时内府殿吩咐我说,宗家闹鬼,须得有人守门,就让我守在南侧,僧闻守在北侧。还吩咐我说,一旦听到异动,就直接去找他,路上应以无畏身姿前行,所有障碍不要躲闪,才能不惧鬼魂诅咒。当时我听到弓削妙的歌声,心想这就是异动了,赶忙赶了过去。一路上的屏风啊、桌椅啊,我全部都撞倒了。然后去北厢找他时,门却关着,僧闻挡在门口不让我进,正闹的时候,内府殿的声音传了出来,问我发生了何事。我如实说了,他便让我回去了。”
李岩低头回忆,没料到那夜听到中间亭子发出的声响竟是此人所为。另外他后来去找藤原纪平时,对方一副宿醉方醒的样子,但是竹屋揽胜又说他早就醒了,或者根本就没醉的样子,当真是怪异。若竹屋揽胜所言不差,看来那一夜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情的,或者至少在准备做什么事情,才装醉的吧。
方晴羽又问道:“那你那天晚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情?”竹屋揽胜道:“奇怪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最奇怪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凶手怎么将清盛公子杀死在密闭的西厢的。对了,我清晰记得,在我撞上去之前,屏风应是被移动过的。当时亭中漆黑一片,但我知道屏风原本的位置,就将手挡在身前的,谁知推了个空,然后身体才撞了上去,也就这些了。”再次说到这一面消失的屏风,虽然不知为什么,李岩也觉得屏风必然牵扯到什么关键了。他又问道:“那么这面屏风哪里去了?与你一起出去的千手足下又哪里去了?”
竹屋揽胜道:“内府殿说亭中的物事都是受诅咒之物,让我与千手足下一起运出去烧掉了,顺道将他杀了一起埋掉。内府殿的吩咐,我也只得遵从,从不敢问为什么。因此就我们两个拉着一车子物事来到了右京的乱葬岗,先挖坑焚烧,后来我就一刀将千手足下杀死,一同埋了下去。”他说起自己这些杀人放火的事情时坦然之极,便如讲述他人故事一般。
李岩疑惑地看了方晴羽一眼,方晴羽道:“应该就是这样的效果,因此他才不会撒谎。”又问道:“将具体的地点说出来。”竹屋揽胜如实说了。之后李岩向她示意已经没有什么要问的,方晴羽想了一下,道了句“防患于未然”,仔细问了一些藤原纪平府上的配置。只可惜竹屋揽胜应是属于那种脑子一根筋的,也只能说出明面上的东西了。
到了最后,方晴羽又施妙法,待竹屋揽胜眼神变得黯淡之时,口中似念咒一般说道:“今夜你很早就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竹屋揽胜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鼾声起来,已然睡了。李岩与方晴羽撤到门外,巧用内力牵引,如同无形之手般隔门伸出,将门闩轻轻放下,这才回屋。
杨霞早已睡下,楼明月与九娘还在等他们,见二人回转,赶忙问道:“如何,有收获么?”李岩道:“那要看看才知道。不过基本上能确定,屏风绝对是此案的关键。明日就找借口去看一下,希望烧剩下的部分能有些线索吧。”说着将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楼明月道:“你们能出入密闭空间自如,那日杀藤原清盛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呢?”
李岩道:“应该不可能。这次只是门闩而已,上次可是门锁。他们打开的锁我还专门看了,应是夏季多雨的缘故,都已有锈迹,真有钥匙也未必打得开。最关键的就是,这边到西厢不过百步,即便中间有法阵也未必拖我多久,凶手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么快的动作能将那里收拾干净。至于室内的痕迹,就更是奇怪了,完全是长时间没有人进去过的样子。”
讨论一番也没有什么结果,只能等明日去看下埋藏屏风之处了,也就各自回去休息。第二日一早,楼明月以要去本因寺答谢道正主持帮李岩治好内伤为由前往探访,还故意在京内采购了布匹、粮食、药材一并带去。道正主持上次为李岩灌顶传法,消耗颇大,已然闭关去了,又是道衍接待的大伙儿。李岩见楼明月与道衍大师谈论佛法,便说道自己去去就来,向方晴羽使了个眼色,二人出寺西行。
乱葬岗距离本因寺不过五里,李岩与方晴羽施展轻功,不多时就看到了一处处的坟头。二人按着竹屋揽胜的描述找到了埋藏屏风之处,在旁边果然找到了他随手藏起的铁铲。李岩让方晴羽在一旁边等着,自己挥舞铁铲挖了起来。
此时日头渐渐升起,但乱葬岗仍似被一层薄暮笼罩般,稍远一点的景致就有些模糊。更有寒鸦、野狗出没,说不出的凄凉入骨。方晴羽忍不住向李岩靠近,正好见到他挖出来的一具烧焦尸体,黑洞洞的双眼望似是望向她。饶是她艺高胆大,也吓了一跳。李岩赶忙举起袖子遮在她面前,之后又用身体挡住。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说道:“尸首右手六指,应是千手足下了,我记得他是有这个特征的。尸体上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东西可见。”说着应是将尸体在一旁挖坑埋下,方晴羽这才敢继续看。
李岩继续在坑中挖掘,不多时听见“咯”的一声,应是挖到了什么硬物,又不似石头。李岩精神一振,向周边挖开,尽量保持下面物事的完整,不多时已全部启了出来。方晴羽也凑过来观看,桌椅之类的只剩下些边边角角,还剩下一个巨型的框架,应是屏风了。屏风的材料应该不仅仅含有木头,还有些金属类的构件没有烧化,尤其是镶在正中的一块铜板,烧得微微有些变形,除了这些,也没有其他了。
两人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至于为何要杀千手足下也没有头绪。最后两人商量了一下,说不定屏风还藏着什么其他看不出来的秘密,怕日后有人会弄走,就在旁边找了些木头烧了烧,放在原先的坑中,又将千手足下的焦尸放进去,原样用土盖好。之后离得稍微远一点又挖个坑,将烧剩的屏风埋在其间。
正准备离开之时,一个人影从北而来,似慢而实快,转眼即至。附近都是低矮坟头,两人想躲也无法躲闪,那人早已看见他们,显然也没想到如此荒凉阴森之地还有人在,“咦”了一声转来。二人一看,竟是个中土道士模样打扮的年轻人,背后背着一口长剑,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生得剑眉星目。年轻道人显然也惊于二人好相貌,更惊于他们挖坑埋土时衣上的污迹,不由问道:“这里阴气颇重,二位在此间作甚?”倭国人虽经常说汉话,口气却绝没有这般纯正。年轻道士一开口,李岩便知他是中土人士无疑。
还未待二人说话,道士显然看出二人身上的污迹不像是不小心蹭上,皱眉道:“二位相貌不俗,看穿着也不像一般人,难不成还要来这荒僻之地发死人财么?”感情是将他们当成盗墓贼之属了。
李岩忙到:“道兄说哪里话,我们二人走到此间迷路,转来转去就是出不去,万般无奈之下想起前辈说点燃明火或许可以破之,这才搞得如此狼狈。”方晴羽见他瞎话张口即来,也是大为讶异,脸上却装出恐惧之色。
道士闻言皱眉自语:“难道此间当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作祟不成?”说着掐指计算方位,之后又踏罡步斗,口中兀自喃喃自语,什么“青龙嫉主”、“白虎衔尸”之流,如此搞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不对啊,此地如此平坦,方位又一般,不能藏风聚水,便是有什么凶灵怨尸也成不了气候,怎么会有鬼打墙啊?”又问道:“二位困在此间多久了?”
李岩不便信口胡柴,便道:“早上到了此间,来这边寻找一个失踪的友人,据说极有可能身遭不测,葬身于此地了。谁知之后便走不出去。”道士见二人身上还背着包袱,丝毫也不怀疑,说道:“应是不错,我方才堪舆此地,确实有人身遭横祸之迹象,想必也有些影响,两位稍待。”说着右手拔出身后长剑,却是一柄木剑,脚上不停踏出一圈圈痕迹,左手又捻出一张符纸,抖手一掷,木剑刺出,将符纸穿在剑上,右手轻颤,剑上符纸火起,瞬间烧为灰烬。李岩此时对天地间元气走势甚为清晰,年轻道士这一手纯粹是调动天地元气中极为精纯的离火之精引燃符纸,绝非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可比。且地上土壤松软,道士步履经过之处隐隐形成清晰的八卦方位,看来当真是位玄门奇人呢了。旁边方晴羽眼中也露出异色。
道士做完这一切,才对二人道:“好了,二位可以放心离去,这次就不会迷路了。”李岩忙道:“多谢道长。”二人刚走了两步,道士在后面道:“听口音二位应是中土人士吧。异国他乡相逢,更显缘分,敢问高姓大名。”李岩苦笑,只得回头说道:“在下李岩,旁边这位乃是方晴羽,敢问道长法号?“
道士哑然失笑:“我忽然想明白了,京都哪有那么多中土来客。你曾在难波京破阴阳道绝阵‘阴阳法阵’,岂能在此处迷路?”神色一正说道:“在下正一教岳阳。李兄与贵友联袂来此,想必不是为了此间风景。究竟缘何来到这等阴晦之处,还请相告。”
方晴羽见李岩为难,干脆仗着女子身份撒赖:“岳道长太过强人所难了吧,我等来此间确有要事,既然是要事,自然不便说与不相干的人听,因此才找了个借口。道长这般打探人隐私当真好么?”
岳阳一愣,显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好一会儿才道:“确实如此,两位请便。”李岩也没料到他如此好说话,登时大起好感,想了想又道:“我等此来绝对未做什么坏事,行踪方面还是请岳兄帮忙遮掩一二。”
岳阳笑道:“那可要看你有没有诚意咯。”方晴羽柳眉竖了起来:“不知道长要什么样的诚意?”她见岳阳武功高强,只是也未必当得住她与李岩合力一击。岳阳见她动了真怒,连连摆手道:“没什么,阴阳师的‘阴阳法阵’好生厉害,我只是想问下李兄是怎么破解的?”
李岩心道你早说啊,当即说道:“这么没什么稀奇的,阴阳法阵虽强,也只是幻术,更需要人来操控。我不懂阵法,只是以真气内力去感应布阵之人的行踪,循迹而出。仅此而已。”岳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被困住时只想着识破阵眼,在阵法上一决高下。未曾想过布阵之人早有预谋,我仓促行动,又有他在旁干扰,当然是陷于被动之中。这下子就明白了。多谢李兄指点。”
李岩道:“京都能布置‘阴阳法阵’之人很多么?”岳阳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是想找出一连串迷案的真凶吧。我跟你说,跟我试阵之人唤作平晴明,这些日子一直在京都,没有去过难波京的。至于还有多少人会用,我却是不知道了。好了,你虽不说,我也明了你来此地的用意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你们走吧,我也要仔细看看此间的地势了。”
李岩抱拳一礼说道:“多谢岳兄,小弟告辞。”岳阳道:“我还会在京都待一段时间,有难处可以到平安宫找我。”
李岩点头,拉了方晴羽便走。二人又找了一个僻静地方,拿包袱中的干净衣物换下污衣,互相看了看没什么破绽,才回了寺中。本来是可以在本因寺借禅房更衣梳洗的,只是二人不想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万一被有心人看到就不好了。巳时几人在本因寺用了斋饭,留下不少香油钱,这才离开返回藤原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