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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荡漾、海天一色、山岭险峻、大漠孤烟……
一路走来,嬴政又在心中刻印了一遍万里河山的景象,随着身体越来越虚弱,他对刺杀一类的事情已经不甚在意了,偏偏风平浪静的行程不能让大军一展雄姿,真的有些遗憾啊……
说起遗憾,这还不是主要的,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此次登临芝罘遇到了浓雾,一连数日伸手不见五指,仙山、仙境、长生不死药,全都成了不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除此之外,眼睁睁看到的各自物是人非,同样令人唏嘘,想要铭刻石碑彰显功绩,却找不到一个撰写碑文之人,过河行舟需要纤夫,找来的家伙还不如李斯强壮……
仔细一打听,哦,躲了……
孔鲋那样的士人隐居了,黔首们冒着饿死的风险也躲进深山……怎么?当朕是洪水猛兽吗?
见到天下这副景象,强横的嬴政心中再苦也不屑说出,在他看来,六合一统四海归心,这个过程不能缺少仁义之举,但是绝不能由自己来施行!
为什么呢?因为从纣王的一双象牙筷子他可以看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同样的,想要帝国根基牢固,从严变宽才是正理。
武王伐纣血流漂杵、楚武王至死征战、秦惠文王扫义渠平巴蜀出函谷……这些先行者身上无不说明先行者必须强势霸道才能立足。
嬴政,同样是先行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道家典言他很赞同,既然都是刍狗,那么百姓的生生死死根本不能影响上天;既然都是刍狗,那么遛狗一样的疲弊天下民力总是对的吧?累趴下就没心思造反了……
可惜事与愿违,会稽尚未平定,嬴政已经感觉自己的身体吃不住了。
长生不老药的希望破灭,天下一时萧条,这些都没关系,他还一样寄托——扶苏。
仁义、法度、兵阵、农桑……
扶苏啊扶苏,你到底学成什么样了呢?
“拜见君父。”
走过千山万水都没一丝动容,听到这声称呼,嬴政嘴角终于弯了一下:“免礼吧,边塞生活可还适应?”
身子骨壮硕了一些,可是扶苏仍不改小心翼翼本性,有理有节的站起身,他开口道:“君父相问,不敢不答,军中生活虽苦,比起将士们还是轻松多了。”
嬴政见到他的表现,微微一皱眉,随后想通了什么一样展露笑颜,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问道:“那你可曾亲手斩杀敌人,拿下一份军功?”
扶苏的眉毛很隐蔽的一皱:“回君父,蒙将军关照有加,臣不曾上阵……”
这一下,嬴政脸色忽然变得半阴半晴,身子倚住后塌,对身后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陛……”
一看那凶神恶煞的眼神,赵高没敢继续说完就闭了嘴,凭他对皇帝的了解,这是发火前兆啊!对谁发火?这还用想吗?不是私授机宜就好……
宫人内侍全都退下之后,嬴政侧了一下身躯:“过来,给我捶捶。”
扶苏抬起头,满脸不敢置信,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试着往前迈出一步,见到皇帝没什么反应,刚要伸出另一只脚,一阵咳嗽的声音又把他吓得缩回原地。
嬴政胸口急喘,却感觉心中之痛比旧伤更甚一筹,帝王当如龙,可以残暴可以傲慢可以狂妄可以急躁……唯独不能缺少了自我和决断,迈出一步尚且不敢,这个帝国如何托付?
咳嗽声延续了很久,扶苏也等待了许久,这个过程中,当属在帐外竖着耳朵的赵高最满意,不管里边说些什么,能把陛下气成这样,大公子必定更加失宠!
又过了一阵子,也许是胸口痒意渐渐平息了,也许是没力气继续咳了,嬴政掏出一块绢帕擦了擦嘴,喘息道:“为何不听我言?”
扶苏犹豫了一下,回道:“君有君礼,臣有臣节,君子有合族之道,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位也……”
这话什么意思呢?君恩可以下施,但是其他人不管多么亲近都是臣子,不能僭越不能凑上去……
此言一出,差点没把嬴政气的背过气儿去,敢情说来说去全白费了?那一声君父也是勉强叫的?扶苏骨子里还是儒家那些玩意儿啊!
难得的亲情之心被击碎,他迅速调整一下表情,再度轻咳两声之后,说道:“身为公子,单学一家也就够了,但是若为君王,儒家、墨家、法家、兵家……这些全都是手段、是器物,可利用而不可沉迷!”
扶苏若有所思:“是,臣明白了……”
一路奔波劳累,再加上刚才旧伤复发,嬴政没心思揪住称呼之类的细节不放,继续往下说:“你可知道我当年是怎么在邯郸活下来的吗?”
“这……君父地位尊崇,赵人不敢怠慢……”
嬴政咬着牙笑了一下:“地位尊崇?一个质子身在他国能有多尊崇?连下人都敢在伙食上动手脚,这样的日子你没有过吧?”
“……”
“有人想让我变得无能,有人想让我变得痴肥,我遂了他们的意……
但是骨子里的决意和狠劲儿我没丢!丢了这些,就真的被人喂成肥猪了……
扶苏,现在你告诉我,告诉君父,如果面临相同境遇,你会如何做?你的傲骨在哪里?”
面对不同以往的君王,扶苏沉默。
过了许久,他才梗着脖子回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若是真的身临绝境,臣宁死不愿从贼!”
尽管与心中答案有些偏差,看到嫡长子满脸认真,嬴政还是长出了一口气。
心肠软一些没什么,正好以后要施仁政;性子迂腐些没什么,身在其位之后总能开阔眼界掰过来;只要骨头不是软的,这个继承人就算合格了!
“成仁取义,此话要对臣子多说,君王不可为之!”
扶苏应声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借着刚才的血气,他将早就觉得奇怪的疑问提了出来:“君父今日怎么了?为何跟臣说起这些?”
嬴政板着脸:“记住,朕今日什么都没说,咳了一会儿便睡了,任谁问都要这样回答!”
要论听话,扶苏当属一流,也不问为什么,躬身回道:“是,臣记下了。”
做戏要全套,累了一天的嬴政顺手挥退扶苏,当真躺下去开始休息,这一夜,他既没让赵高之类的内侍服侍,也没让任何宫人奴婢近身,空无一人的时候,反倒睡了个囫囵觉,睁眼见天明。
第二天一早,赵高火急火燎的想进行辕察颜观色,却被围着的一圈军士告知,陛下正在召见蒙将军,谁都不许打扰……
来到蒙恬的地盘,皇帝见见他纯属正常,不知道为什么,赵高始终觉得心里有些慌。
训斥完长公子还能安然入睡,陛下这股子火气并不大啊?这么早召见大臣,这是皇帝自称真人之后再没有过的事情啊?怎么到处都反常?
来来回回看了一圈,他发觉守在此地的军士有一半是虎贲近卫,还有一半根本不认识,应该是蒙恬的人……
如此信任有加,这能正常?
可是赵高急得跳脚也没用,再也不能像昨日那般听个只言片语了……
“蒙卿修建边垣、戍守关隘,多年来辛苦了,朕若身体强健,定与将军把酒庆功!”
一句画饼般的虚言,换来蒙恬感激万分,捶着胸口朗声回道:“将军百战皆为本份,臣万死不辞!”
比起昨日,嬴政更满意今天这个开头,虚晃了一下手中羽觞,他面目沉痛的说道:“令公子之事朕很内疚,你放心,相里业此人已成大秦要犯,只要有机会,不管花多大代价都要救回蒙亦,朕绝不食言!”
从称呼到口气,嬴政此时不像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恍惚之间,蒙恬甚至想起君上初登王位、自己投身报效的那段日子,感慨万分的叹了口气,他回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亡,犬子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他从军的那一刻就该想到这个结果了……
只是陛下,如今我大秦军民皆疲,正该休养生息一番以待天时,臣请陛下停征徭役,恢复国力积攒国帑,给天下一个喘息之机……”
嬴政听完,心中默念了一句“也许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却没说出口,眼睁睁看着蒙恬急切的面孔,他转而问道:“匈奴今年可曾犯边?”
话题一转换,蒙恬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只得认真回道:“来过几次,都是小打小闹,臣让他们连边垣都没看到,便击退了。”
嬴政神情放松:“蒙将军用兵又精矣。”
蒙恬也是个实在人,一五一十的把之前所得战器战法说了个通透,他这么做,一来比较隐晦的替涉间和自己的儿子开脱一下罪责,二来嘛,皇帝夸奖将军用兵更厉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他得让为君者更放心一些——我还是那个我,没琢磨那么多事儿,这都是跟人学的。
果然,嬴政听完之后才是真的放松下来,双手抚案问道:“楚地之贼,当真如此精悍?”
“回陛下,楚贼有勇有谋。”
“之前听王离说过一次,朕没往心里去,现在看来,被误导的不仅仅是相里业那个蠢货。”
蒙恬耳朵自带过滤,就当没听到君主的脏话,攥了攥拳头,他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讲!”
“臣曾想,逆贼精悍何不为我大秦所用呢?不如陛下一道诏令,试试将他们招抚……”
“招抚?那我大秦威严何在?秦律威严何在?招得此贼,若是天下尽皆效仿又当如何……”
“天下若有后起者,可让楚贼征讨!”
嬴政根本没听进去,更不屑算计得失:“大秦带甲百万,何须逆贼争抢战功?蒙恬,你是不是丢了个儿子从此害怕打仗了?此事不允,以后休要再提!”
蒙恬默默的低下头,没有再分辨,这个结果,跟心中意料差不多,因为害怕扶苏忍不住旧事重提,他才先行一步免得公子再次惹的龙颜大怒。
现在这样也挺好,既帮长公子试探一下,又给皇帝留下个自己也已战心消退的印象,一举双得。
蒙恬不说话,嬴政继续开口了:“扶苏在你这里,文韬武略学了多少?”
“回陛下,臣身边藏书,长公子尽可阅览,其中六韬二孙最受公子喜爱,曾经手不释卷。”
“那为何不让他亲自上阵?”
“陛下是说……让长公子,亲自上阵?”
“怎么,有何不妥?”
蒙恬躬身:“臣不敢自作主张。”
嬴政没有追着这个问题不放,转而说道:“会稽楚贼,蒙卿有何良策将其剿灭吗?”
说起这个,蒙恬立刻想起那个敢在秦军大营之内仗剑行事的虞子期,本就有锋利的宝剑,自己还送他一匹骏马,难为,为难啊……
“陛下,臣以为,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到现在为止,秦对逆贼所知不详,若要开战必以精兵强将顺势粉碎,让他们没有空暇布置战阵才行。
只要稍微一拖,受挫的必是我军!”
“蒙将军当真如此看重楚贼?莫不是垂垂老矣不敢应战?”
说起战事,蒙恬总算恢复了名将风采,一扫之前的小算盘,用一句大胆之言结束了这次谈话:“难道陛下忘记了,多年之前您也是这样问王翦将军的吗?”
“……”
王翦、李信,六十万大军、二十万精兵,血一样的教训嬴政怎能忘记?何况敌人没改变,都是楚人项氏……
“若贼有万余,将军可用多少精兵将其尽数覆灭?”
“十万大军,一个不剩!”
嬴政望了一眼帐外的蓝天,沉思片刻,回道:“好,开春之后,朕让王离前来戍边,十万大军也给你备下,蒙将军速去速回!”
“臣,遵命!”
严冬即将来临,赵高的心里却热的不行,算计来算计去,根本无从得知陛下到底跟长公子说了什么,又跟蒙恬说了什么,想了许久,他决定从胡亥的心里撬开一道缝……
“少公子,奴婢又有天大的事情跟您说了……”
胡亥擦了擦手上油脂,也不管袍子什么样了,笑得没心没肺:“原来是中车令,快坐下一起吃……”
“哎呀,天大的事情……”
“哪有天大的事情,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及时行乐,及时行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