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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身有武艺的人,嬴政再怎么忌讳生老病死,当他感觉心跳越来越放肆的时候,就已明白前方正有一道关口等着自己,很可能过不去了。
到了这种时候,名声财位全都成了外物,最让他后悔的还是这次回咸阳没有带上扶苏,一些话语不能当面交代。
哪曾想到呐,熬过了阴气最重最危险的寒冬,却在天气渐暖之时一病不起,还想让嫡长子多学一段时间兵法律例,看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耳听皇帝昏睡时念出的诗辞,赵高心惊肉跳,他知道在天子心中大位已定,绝不是自己蛊惑胡亥可以改变的,更何况少公子根本没有那种志向。
怎么办?蒙毅一直想杀自己,蒙恬也对大秦忠心耿耿,如果要完成那件大事,这两个人绝不可能答应……
再一转眼,昔日气吞河山的祖龙正奄奄一息盘在塌上,好像,是个机会?
借着銮驾轻晃,赵高一步一步的、小心翼翼的凑到嬴政跟前,侧耳倾听片刻,外面没有异响、皇帝也没有察觉,深喘一口气,他觉得浑身气血有些失控,就连骏马奔腾都没自己心跳快,浑身更是发抖。
狮口鹰鼻大胡须,这张面孔自己看了三十多年,也服侍了三十多年,从隐宫到内臣,再到现在寸步不离跟着天子,赵高曾在寒冬腊月不顾双手冻僵练书法,也曾在汗流浃背的三伏天顶着蚊蝇骚扰背诵律例……
到了现在,一丝机会终于摆在面前,他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是源于激动,而是怕的!
就连伸出手去探一下天子鼻息这种小事,他也做不到……
明明以前站在祖龙身后摇扇端水一点异常感觉都没有,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左手握住右腕,赵高艰难的将手向前探去,他在心中劝慰自己:看呐,那张脸已经不是原来那样了,脸色发灰眼窝深陷,胡须变得花白,很长时间都拿不起剑了吧……
“你在做什么?”
蓦然出现的声音,吓得赵高当场跪在原地,抬头瞄了一眼,发现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双手叠着沉默片刻,他颤声回道:“回…回陛下,奴婢看您出了许多汗,想给您擦拭一番。”
也许是刚刚醒来有些恍惚的原因,嬴政并未发觉身边人有什么不对,隔着衣衫嗅了一下身上,这位帝王忽然脸色大变,奇就奇在,他居然对此讳莫如深,更不许赵高再上前服侍:“朕没事,你下去……不,你回来。”
赵高跪在原地进退无措,脑子里还没想明白是该下去还是该等在这,嘴上已经快一步答“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应的哪个是。
“过来拟一份诏书,朕说你写,完了盖上玉玺,不得有误……”
“是……”
“制令:奉常卜筮太卜,所有博士三日之内作出一篇《仙真人诗》,全国乐人一起颂唱。”
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记得玉玺回来那年皇帝便有圣旨作出相同举动,就为了集民愿民力以抗天意,赵高运笔如飞,很快就将这道命令落在帛书。
“写完了吗?”
“写好了,陛下。”
“用玺。”
身为行符玺令事,赵高捧出由他保管的玉玺,沾了些朱砂,稳稳盖在帛书左下,均匀按了好几下才收回。
嬴政看都不看上一道圣旨,继续往下说:“还有一道诏令:着长公子扶苏即刻返回咸阳,主持朕的身后事……”
“咣啷——”
一个错愕,另一个目瞪口呆,足足过了三个呼吸的时间,赵高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急忙跪地忠心耿耿状:“陛下不可说此不吉之言呐,您正春秋鼎盛,哪有什么…有什么……陛下,不可啊!”
嬴政听完出了一口气,卧回塌上说道:“让你怎么做便怎么做,啰嗦什么!”
赵高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样,继续劝慰:“陛下请看,您今日都没咳嗽呢,区区小恙无损圣体,还是……也许过段时间您就能痊愈了……”
嬴政仿佛没听到一样,眉头拧了一下:“写!”
这一次,赵高不敢再劝,趴在案头一笔一划认真写完,吹了一下墨迹:“陛下,写好了,您要过目吗?”
嬴政一把夺过字字句句仔细琢磨,看完之后,他满意的点点头:“用玺印,着快马速速送出!”
赵高低眉顺眼:“是。”
一主一仆,说完这些之后终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嬴政躺回卧榻聆听心跳数着时间,而赵高,出了銮驾便去找虎贲游骑。
行至半路,他越想越迟疑,刚才的事情一直就在眼前盘旋,再往前走几步,明日君主便是长公子扶苏了,自己做好迎接他的准备了吗?
如果自己是扶苏,会接受一个赵高投效吗?也许会,但是一个倚重蒙氏的扶苏、或者说一个更得圣眷的蒙氏绝不会给他好日子过的。
只差一点的杀身之仇谁又能忘?蒙毅昨日路过的时候还是招呼也不打呐!
想到这里,赵高转身先去送传给众博士的那份圣旨,一路上,他的思绪始终无法停止,直到想到一个小小细节,心中方有一丝明悟。
前一份圣旨皇帝看也不看,后一份就要逐字逐句推敲,此举不但表明信不过自己,这一前一后的落差算不算个圈套?如果当时自己没忍住会怎么样?
越往下想,赵高的冷汗越往外冒,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竟走错地方,到了太医署所在。
“中车令,你怎么来了?可是陛下圣体抱恙?”
“啊?没有没有,奴婢走错地方了……”
身为御用医师,这些人跟赵高这种内臣很是熟悉了,毕竟嘛,太医的脑袋经常说掉就掉,为了干好这份差事,打点好皇帝身边人很是重要,关键时候一句话,提前知道一些症状,这些都能顺圣意救自己一命。
“中车令别急着走啊,到了春日阳气升百病起,还是让老夫给你把把脉,开一济去火药才更妥帖。”
赵高抹了把额头汗水:“奴婢哪有什么病,太医丞说笑了。”
看来那太医丞也是个熟络的不行的,张嘴说了一句:“还说没病呐,没病你怎么出那么多汗?天还不是很热呐。
中车令,我们医者有一句话叫做绝汗如油,无事出汗,这可不是好事啊!”
赵高眼睛一亮:“绝汗如油?这是何意?”
……
……
实际上,赵高走后嬴政并没有继续休息,拧干绢帕擦拭全身,也不知这种事情有多久没做过了,可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现状,只能亲自动手。
擦掉一层层粘稠的汗水,嬴政知道这是元气正在飞快流失,腹部传来阵阵下坠,他同样知道即使自己蹲下也不会出恭,因为那种感觉的原因,是丹田再也提不住那口气了……
气喘吁吁的擦汗,却出了更多汗,这种绝望无以复加,嬴政深深叹息早知如此不该离开上郡,不该离开九原郡的。
不过事已至此,得到蒙氏拥护的嫡长子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吧?三十万多九原军,打也能打回咸阳了,说不定半路还能覆灭个贼寇以添新君威望……
想到这里,嬴政不再作无用之举,他将冠冕穿戴齐全,将车窗推开一条缝,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眼神贪婪又不舍。
朕的,朕的,都是朕的!
城是朕的,地是朕的,人也是朕的!
如果没有楚贼该多好?也许自己还可以看到更多陌生地方插上秦旗,驰道铺设大军遥指,边垣相连抵御外夷,为什么就没人懂呢?
李斯老朽了,蒙恬也改变一些,他们都说着让大秦喘口气,可是嬴政实担心,一旦休息成为一种懒惰的习惯,扶苏如何带领大秦再度开疆拓土?
恍惚之间,他又想起楚国那条宗法: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凭着自己这番功绩,到了哪都无愧于再见列祖列宗吧?也许大秦也该这样要求后人?
嗓子又开始痒,嬴政不敢咳,从虚弱变成精力充沛,他实在不想回到过去的感觉,而且他还深知,一旦自己重回虚弱,那才是大限来临之际,咳嗽,就是一种表象。
捂着嘴再看窗外,视线慢慢变得模糊,分不清蓝天黄土的界限,嬴政转而醉心于近前的黑红两色,脚步声声踏破疆域,戈矛林立横扫六合,自己就是凭借他们一统天下的,生在哪里无法抉择,若是在这群人的包围之中死去,即使到了那个世界也没什么孤单的吧?
“陛下在看什么?”
嬴政转头,眼前人影同样模糊,就连面孔都看不清了。
狠狠的眨了几下眼睛,他问道:“诏书都送出去了吗?”
赵高来回摆动几下脑袋,确认皇帝确实出了问题,按捺住心中狂喜,用稍有些放肆的声音说道:“回陛下,送出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赵高啊,你陪伴朕已经多少年了……”
“回陛下,三十多年了吧。”
“三十多年,朕这大位也坐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沉沉浮浮,你我皆是一起走来的……”
听到皇帝自称我,赵高心中一点唏嘘之感都没有那是假的,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只得低头回道:“陛下保重圣体,奴婢还可以服侍天子三十年。”
“咳…朕刚才看到外面军士,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咳咳……”
“陛下……!”
浓重的血腥味已让两个看得清看不清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嬴政捂住嘴,艰难的说道:“你……你听朕说完,朕要……仿照虎贲面目身型烧制陶俑,咳咳咳……埋入骊山,时刻伴朕左右……咳咳咳咳……”
鬼使神差的,赵高忽然冒出一句:“何不将他们通通殉葬?”
嬴政闻言好似重新认识眼前人一般,睁大找不到焦点的眼睛,怒气却已化作血气,灌的他双眼通红:“大秦的中流砥柱,岂容你放肆!”
言罢,他以双手掐住赵高脖颈,声音嘶哑的吼道:“三十余年,朕怎么没有看出你有这般歹毒心思……咳咳,来……咳咳咳……来…人……将赵……殉……”
赵高魂儿都飞了,也许是从太医那里知道的消息让他忘形,他到现在还想不通刚才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皇帝可以死,皇帝也马上死,但是绝不能跟自己有关!否则到时候不用旨意,就有一群人逼着他来殉葬!
勉强撑住脖子上的双手,两个人同时剧烈喘息,也幸亏皇帝声音变得嘶哑,再加上銮驾密闭声音难传才让外面之人不知道车内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赵高只寄希望于那双手快点力竭,然后才能再见生机又不留下后患……
也许命该如此,也许嬴政浑身元气丧失太多,渐渐的,就在那颗没有胡须的脑袋喘息更重之时,冠冕齐戴之人却已气息更弱。
生机一点点溜走,双手变得钳制不住,生与死之间,一生一死的天平还是倾向了赵高,让他在头晕眼花之际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
“咳…咳咳……”
声音尖细,赵高只敢很小声的咳嗽,擦干涕泪之后,他看到皇帝满口都是鲜血,倒在身边已经不会动了……
三十多年隐忍,三十多年相交,一瞬间的生死,没有人清楚赵高此时心中在想什么。他想哭,为了自己死里逃生和以后再也看不清却又更加艰险的前路;他想笑,只为做出那个决定之后,再也不用戴内侍专用的长角纱帽,再也不用说话先弯腰……!
咬着手背哭过笑过,赵高逐渐平静下来,摆在面前的事情还有很多,自己得好好想想前因后果。
山陵崩,这种事情瞒不住的,现在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让人知道,都是让谁先知道,还有,把皇帝的死相恢复的自然一些,然后再想想怎么跟众臣解释皇帝死因与己无关……
多变养成的习惯并未改变,心中想着事情,赵高自然而然的替嬴政遗体拢回手臂合上双眼,再把冕服抚平血汗擦拭完之后,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做完了这么多。
“李丞相……看来这事儿还是得先跟他说呐,至于少公子……少不得要逼他一步了!”
“咚咚。”
敲击声很小,却差点惊掉赵高魂魄,回过神,若无其事回道:“什么事儿?”
“回中车令,到了晚食的时辰了,敢问陛下要不要进膳?”
“这个我来安排,你们做好了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