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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军在城外拉开架势,广陵城头却连个将旗都没有,随风摇摆的“秦”字像是在发抖,有些萧瑟,还有些英雄迟暮般的凄凉。
张良望向城池,捻着胡须不住思索,项籍开了一会儿路便觉无聊,一个人挥舞楚戟等待开战,韩王信好几次想套近乎,却被逼的不敢上前,只得围在外面击掌叫好。
情知此战不是自己的舞台,虞周并未主动请缨,目光不经意的划过韩王信,他发觉此人眼中有些东西跟赵善很像。
又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啊……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独自舞戟有些乏味,项籍冲着韩王信勾了勾手,示意这个身形差不多的家伙陪他走两招。
哪料此人连连摆手,就是不应。
要知道,若想在军中获得认可,名姓家世这些通通没用,手底下见真章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对于这个新来的彪形大汉,楚军兵士早就好奇已久了,五大三粗跟少将军一样魁梧,本事还能差了?
抱着这种心态,起哄的军兵越来越多,他们很想见识一场龙争虎斗……
项籍再三邀请,韩王信再三推脱,闹到最后,项籍有些火了,将战戟一扔大步上前,手扶肩、肘顶腰、脊背贴上去就要来个过肩摔。
韩王信不敢怠慢,伸脚盘住项籍小腿,手掌在他背上一撑,口中连呼:“慢来!慢来!在下骨头散了!”
项籍闻言连忙住手,再扭头看,只见韩王信以一个异常别扭的姿势站在原地,再联想对方盘住自己时下盘虚浮,顿时领悟了,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问道:“韩壮士受过伤,还未痊愈?”
韩王信本来脸色十分尴尬,听完此话,立刻拉下面孔,语气悲凉的说道:“在下不是少将军对手,多谢手下留情。”
这下项籍心中坐实,不好继续相逼迫,报了抱拳,回了一句:“项某鲁莽,多有得罪。”
韩王信深沉的点了点头,也没变幻姿势,拒绝了项籍上前搀扶的好意,扶腰说道:“无碍,过一会儿就好了,都是与秦人相斗时留下的老伤,无碍,无碍……”
他越这么说,项籍越不好意思:“韩壮士,你怎么不早说,公乘神医妙手回春,可他如今人在江东……”
“也是韩某人急于颠覆暴秦,这才与神医错过了,无妨,日后再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周围的军士全看懵了,这怎么回事?怎么他俩刚开始过招,少将军被此人一盘一带就罢手了呢?难道他招式里有什么精妙?
普通军士看不出什么,以力著称的项籍同样没留意,燕恒精于灵巧心思细一些,看完前前后后再一对照地上脚印,撇嘴说道:“这人可真会装,明明学艺不精却让少将军面带愧疚,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
虞周笑了一下:“这也是一种本事,只要不偷不抢不妨害我们楚军,就算他说的天花乱坠又能怎么样呢?”
燕恒惊奇道:“子期,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难道忘了滥竽充数的旧事吗?”
“那又怎么样?南郭先生危害过齐国吗?多领一份俸禄而已,咱们又不是出不起。
要知道韩信此人怎么说也是韩国王室之后,付出一点点钱粮养这么个人不亏。”
燕恒急了:“子期,此人行事无常,我看还是多加提防为好……”
虞周随手从龙且怀中掰来一根竹笋,边嚼边说:“无妨无妨,小胖子,你牙口可真好,快赶上食铁兽了!”
“什么是食铁兽?”
“等以后到了巴蜀你就知道了。”
话题被转移开,燕恒知道再说无用,闭上嘴巴不再絮言。
虞周啃着竹笋,心里跟明镜一样,在他看来,同样是装傻充愣骗取信任与支持,一个已知底细的韩王信让人放心多了,有了此人充当心理预防,日后再遇到刘邦那种有真本事的,再去劝解项籍就会容易很多……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面对将来的霸王,自己可以帮他很多,却不能替他长大,完全无菌的环境反而害人,像韩王信这种家伙,完全可以充当项籍成长路上的第一份抗体……
娘的,就是龙且这家伙越来越像熊猫了,他从哪儿找来的竹笋?不柴不涩嘎嘣脆,还有一种甜兮兮的清香。
“嘟——!”
“咚、咚咚、咚……”
听号为令,鼓声聚将进军,这种时候,所有人收起嬉笑心态,站如青松行走带风,从一群同乡同族迅速转化为同袍。
路铺平了,泥坑也暂时得到清理,车马通行大军踏过,楚旗很快飘满广陵城下,借着骀荡春风猎猎作响,远远望去,正如一团烈焰灼烧大地。
汗珠滑落面颊,摔在地上变成泥团儿,项籍抹了一把脸,绰起战戟就要下令攻城,旁边张良急忙劝住,开口道:“少将军,先礼后兵,我观此城防备不密,不妨先行劝降,以免将士伤亡。”
项籍想了一下,放下战戟算是同意了。
张良见状,立刻着令司徒羿麾下弓手前去射劝降书,一支支羽箭插上城楼、飞过城墙,广陵一时无人冒头。
待到两轮箭雨过后,几名大胆的秦军拔下箭矢,解开纸条一看,相互望了一眼,飞快的跑走,不知去哪里上报谁了。
干等着不是项籍作风,这一点张良同样了解,与此同时,他下令虞周所部架起投石机朝着城墙轰击两下,以图恩威并施逼迫秦军。
说实话,这玩意死沉死沉组装还费劲,如果不是迟早遇到攻城用得上,虞周才不会带呢,所以磨损迅速的零件带了不少,真正能够组装起的投石机只有五架。
同样知晓内情的龙且抱着楚戟看了半天,不解道:“只有五架投石器,能顶什么用?四个城门一边一架,众军该护它还是该攻城?”
张良在他脑袋上一敲,夺过水囊灌了两口,说道:“你我知道只有五架,城内秦军不知道啊,他们只见半日光景便有这般战器,再想想城外树林也该心惊胆寒。”
“切,又是你们谋者攻心那一套,要我说,还是真刀真枪干上一场来的痛快。”
张良并不在意,随口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能将归者招之,服者居之,降者脱之,此次出征,我军已得天下三分。”
龙且一听脑袋就大,指着虞周说道:“别跟我说别跟我说,这些你们讨论就好,我就想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攻城。”
“咯吱——”
“呜——”
“咚——!”
投石器终于可以运作,许多楚军也是第一次见到此物发威,尽管前几次试射并未砸到任何目标,但是从战马不安的刨动前蹄响鼻不断,还有石弹落地激荡起的烟尘来看,任谁都不会觉得这玩意是个好相与的。
细心的家伙更是发现,以往操纵五架投石至需要五个百人将指挥,而现在,虞周麾下并没有多少人围着那五个木头架子打转,相反的,更多人正在挂弩举盾作警戒状。
更不可思议的是,减少了操作人手,五架投石反而抛砸更远,落在地上撞出微震人马皆可察觉,远远望着的楚军十分想看亲身感受的秦军会是什么表现……
“看到没,这就算攻城了,你的轻骑用不上,若是手痒了,自个儿搬石头往城里砸去,算是兄弟给你的福利。”
龙且咧着嘴,再不提之前那番话,撸起袖子左拍拍右摸摸,挑西瓜似的挑选石弹,“哼哧哼哧”搬进弹兜,再亲自松开绞索,砲梢飞快的恢复原位,带动皮兜向前一甩……
“呜——”
“这玩意过瘾!其声真是威风!”
“咚——!”
话音刚落,几经校正的石弹便已重重砸在广陵城墙,掉落无数尘土同时,有人发现,夯土墙面竟然深深陷进去一大块儿……
这要是再砸一下,还不得出个大洞呐?此物竟然威力如此恐怖?
现在只有五架,如果再多呢?
楚人会联想,城内的秦军同样会,他们摸不清这个玩意楚军究竟有多少,但是身处城墙的感受总是做不得假。
声如闷雷并不为过,势如山崩也不算夸张,一发石弹抛砸而来,他们只觉得脚下城墙猛然一颤,震的双足微麻之后,过了许久那种感觉都未消失,甚至于许多人都觉得那是城墙坚持不住的前兆。
“雄楚为坚士争先!”
“雄楚为坚士争先!!”
“雄楚为坚士争先!!!”
就在秦军迟疑之际,城外楚军把手中矛戟往地上一扽,高声嘶吼为己方战器助威,龙且脚上一轻,来回奔波更见迅速。
范增朝这边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再看项籍,只见他对此根本没有概念,正在马上挥戟求战。
“呜——呜!”
“咚!咕咚——!”
连续几块石弹划破天空,投石器运作的越来越熟练,再次落到城墙之后,墙头秦军终于知道之前的感觉不是错觉。
地龙翻身般的威势就在脚下轰鸣,一下一下的,抛砸在城墙上,又将那种震撼透过秦人双腿传入心房。
转头看到一颗石弹落在城门楼上将其砸个破洞,秦军一边寻求躲避,心中暗忖以前见过的抛车也不这样啊,怎么忽然声如霹雳势若雷霆了……
投石机从装填到发射需要好久,区区五架,根本做不到直接杀伤,妙就妙在张良故意挑选劝降信刚刚进城的时候发动攻势,此时此刻,任秦军怎么想这也是试探性威胁,大头还在后面。
眼看楚军四处派人伐木,秦军终于慌了,频繁更换县令县尉早已使得此城士气大降民心尽失,很多百姓心中都有一个想法,只是不敢说出口——此地紧挨楚人迟早临战,当官的争相逃跑说明大秦放弃这座城池了。
“城外的将军听着……”
项籍一摆手,投石器为止一顿。
“此乃秦地,先皇丧期未过不宜举兵杀伐,我们县令说了,要你们速速离去改日再战。”
娘的,这免战牌挂的连始皇帝大丧都抬出来了!
真要按礼制算,这事儿确实楚军不占理,可是事到如今谁还能回去再等三年啊?
张良信道心性淳淳,范增垂垂老矣,撸袖子骂街这种事儿虞周不想上也得上,赶在礼乐之义占领项籍头脑之前,他纵马向前走了三步,开口质问:“昔日秦王图谋六国,天下皆丧也未见他罢兵止戈,如今反过来了,凭什么便要我等休战?
在下听闻广陵县吏更迭频繁,莫不是要我们撤开一些县尉好逃跑?
若是这样,楚军退避三舍那也无妨,毕竟无头之蛇不可行,没了秦人官吏,我军正好接管此城!”
如果说起别的,秦军还能反驳两句,但是提到广陵官制混乱,他们率先想到的便是县令至今窝在府中收拾家当。
辩无可辩之后,秦军象征性的放了两箭算是回答,回过神的项籍心中不爽了,只见他左臂举弓右手扯弦,瞪着双眼望了一会,指头一松,随着“嗖”的一声喊道:“看箭!”
遥想多年以前项籍早已箭术高绝,再加上他后来为了迎娶阿虞那番努力,手上更是把稳,辕门射戟之事虽没干过,想来也是相较不差。
箭矢划过长空,带着一份拧劲儿钻上城头,刚才射箭的秦军弓还未收回,只觉眼前一晃忽然多了个黑点急剧变大,一声惊呼还未发出,快到极致的箭矢便已消失,与此同时,他的脑袋被带着往后一仰,整个人腾空撞到城门楼,“咣啷”一声便不会动了。
“哼!军师说过先礼后兵,项某此时不杀人,三通鼓后,若是再不降,大军攻破城池必将尔等踏为齑粉!”
言罢,一阵急迫的鼓声响彻天际,城头秦军听此一说,这才去看被射的同袍,只见那人后脑带血却又呼吸平稳,一支利箭射碎板冠插入发髻,带着他撞到墙上昏过去了……
“这……此人何人能挡?”
秦军相互看了看,居高临下尚不及,所有人自认没有这份本事,箭矢之威说明一切,不是所有悍将都能玩的一手好射术,但是拥有超高射术的必是悍将。
“若是降了…可就再也回不去秦地了……”
说话之人刚一迟疑,就被另一名老卒打断了:“现在这个样子,降不降都回不去秦地,倒是咱们的'县尉大人'本事高超,想必到了哪儿都能混个荣华富贵吧。”
“我听说…现在的皇帝……”
“噤言!现在是什么时候?说那些做什么?不怕诽谤之罪啊?”
“反正也回不去了,要死要活说说怎么了。”
混在一起说话的都是普通军兵,他们借着官长商讨之机相互发发牢骚,再看一眼未接到任何军令的上司,这些人心中更忧,不知何去何从。
“咚咚咚——”
“第二通鼓了……”
“你说如果我们降了楚军会坑卒吗……”
“……”
“……”
“……”
有人不敢答,有人不敢想,还有人干脆不敢接话,身上穿着秦军衣服想投降之后的事情,心里怎么样都有个坎儿过不去,更别说他们当中还有土生土长的老秦人了。
就在这时,城外喊话声又高一些,让人惊异的是,居然还有最熟悉的秦腔,难道楚军早已接纳秦人为兵为卒了吗?
“额说愣娃想啥捏?那军头头都不管你们咧,给谁卖命捏?拼杀一阵混个生无赏死无爵,那不是亏到婆姨炕上咧?”
“就似就似,少将军待人不薄,额们都是九原来的捏!”
九原军,是个秦人就知道,那是蒙恬将军攻伐戍边的绝对力量,从灭六国开始便已驰骋天下,其忠贞不用质疑。
楚军之中出现九原军的声音,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耐心的养了这些俘虏半年多,直到现在才开始派上沙场。
有鉴于此,前路还用多说吗?
“咚咚咚——!”
“开城门吧!第三通鼓了!”
一个年少的军兵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却被另一名老卒挡住去路,老卒朝着百人将、五百主、千人将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不语。
“军头,你的意思是先干掉他们?”
老卒听完这话脸红脖子粗,未等他开口,便看到军主们忽然慌乱不堪的准备各归本位,与此同时,一名传令兵由远及近喊道:“黔首作乱,分兵弹压——”
“在哪儿?多少人?”
“就在县府门口……”
话没说完,那个县尉亲兵便已倒地,扶着脖子犹不相信的表情变成定格,而这时,先前拦路的老卒一声嘶吼:“县尉跑路老百姓都看不下去了,老子跟着这种窝囊废,不如反他娘的!”
有心向楚军的,便有宁死不从的,还没拿定主意的家伙被这两伙人一带,城头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同袍之间兵刃相向有些伤心,也不知是哪个杀红眼的将“秦”旗往城下一抛,玄鸟图案顿时落满地。
真要说起来,心向楚军的那些秦人还是守在城墙的多一些,他们见识了对方围城之威,心中更有比较。
这一来二去的,城门很快从内部打开,张良观察一番之后点点头,项籍再无迟疑,手提战戟腿夹马腹,伴着一声长喝飞驰而去……
“攻!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杀——!”
接近一万人前赴后继扑向城门那是什么场景?虞周反正不凑这个热闹。
两脚踢醒龙且让他带着轻骑去其他三门堵截,虞周指挥部下重新收起投石器。
这群顾头不顾腚的家伙居然能在到达当天拿下一座城池,真是个奇迹!想到项籍生的更犯规,好像也没什么了……
“咦,虞小子,你这物事真是个好东西,能否让老夫近些看看?”
虞周对着范增扯了个笑脸,随口说道:“随便看,随便摸,但是仅限您一人。”
范增并不在意他明里暗里的揶揄,摆手说道:“听闻宋义士精通木制机关精巧,不如送给老夫一件此物的模型如何?”
在这个没有专利权的年代,虞周想要独享太多战器简直不可能,不被人所知还好一些,只要见识过,早晚会被人仿制出。
仔细想过片刻之后,他回道:“这件东西,我会把其中门道全部说给少将军听,他要告诉何人小子不能左右,但是如果将来这些东西落到我们头上,这个责任,上天入地我也要追究到死!”
范增笑着点头:“如此最好。”
虞周见状一愣,忽然想到自己以前可能想岔了很多地方,比如因为告诉项籍就等于告诉范增所以谁都没告诉过,反过来说,其实这又何尝不是范增以帝王相处之道要求二人,这才惹出的相互误会呢?
自己害怕范增知道,所以连项籍也没告诉;范增觉得自己没告诉项籍不妥,所以步步相逼。
越逼迫越上岔路,这都干了些什么啊……
“范老,秦墨那边……”
“老夫一并断绝了,不过农器关乎苍生并未私藏。”
虞周看了一眼部下,发现收拾的差不多了,城中喊杀声也已渐若,旋礼让道:“范老,请。”
“哼,混小子之前无礼!现在装腔作势晚了!罚你至少交出五坛美酒……”
范增的病情不能贪酒,虞周赶紧打断:“范老,我知道咱们脱离大秦之后粮秣为继很是困难,说实话,您拿那些农具换了多少粮草铜铁?”
“……”